姜德明
那年在上海旧书店,我觅得一本稀见书,即香港上海书局于一九六/四年十月出版的渺之著《白石老人逸话》。作者的名字很陌生。全书不足百页,却收随笔小品三十余篇,插图二十余幅。据作者说,这是为齐白石诞生百年而作,不过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只是记个人的一点见闻,目为闲书可也。
关于齐白石的诗书画印,书中皆有论述,说的都是大白话,毫无高深莫测之感。对于齐氏的为人和艺术创作,作者竟朴素地概括为:“浓厚的乡土气息和农民气息”。这评语既准确,也平民化,一下子便让人联想到画家爱画大白菜,拉近了一位艺术大师与大众的距离。说到画家的创作经验,作者的笔墨极为生动。如画家画蟹,发现蟹足虽多,横行却不乱规矩;画虾时又发现虾的足爪几十,入画则只需寥寥五六笔等,都显示出画家笔下强烈的生命力。又记一个少见的场景,一九五三年齐白石与徐悲鸿等小酌,饭后人们请齐氏唱歌,老人乘兴唱起了山歌:“一个姑娘七十七,再过四年八十一,手拉絃子咕噜咕噜的响,樱桃小口吹横笛……”我怀疑当时作者可能也在现场。为什么却不肯明写?
在《老人的书法》一则中,作者终于透露了自己与白石老人有交往,并道及他曾向老人求字不得的原因。晚年画家每天都要作画几幅,故求画要比求书法容易。老人跟渺之说:“写字比画画难,一幅字的布局想不好就写不好……”此刻我已意识到,这“渺之”不正是“苗子”的谐音吗!可悲的是他写文出书时还负罪在身,连真名都无权示人。小小一本书也抹不去时代的烙印啊。
某次又有聚会,我特意带上此书请苗子题字,他笑道:“怎么,连这本隐姓埋名的书也让你淘到了。”遂即写下:
“此一九六/四年劣稿,当时以右派未能公然署名,故以渺之笔名出版。四十年后,德明老兄属为题名。因记其经过如上。
二〇〇四年六月十九日苗子”
记得当时我曾向苗子先生表示,他对齐白石完全可以做高深的理论研究。但,我偏爱他这本杂记和“闲书”。苗子回答:“我一向爱读传统的笔记小品。”
我是在一九五六年夏天结识苗子先生的。还是由萧乾先生带路,约他和郁风大姐为人民日报副刊写稿。从此,我就记住了他那与人为善的满面笑容。多年来每有相见的机会,我总会身不由己地凑近他坐,乐于同他说长道短。不知这是便于向智者求教呢,还是他那永远的微笑深深地吸引了我。
二一二年一月,北京。
(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