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
设若蚌镜自照、犀角独喻,则我斗胆以為,无论书法还是绘画,启先生都将“雅人深致”做到了30年来第一人,这点后世自有公论,不必当面打嘴仗。有人詬病“啟体”直白寡味,那隻好怪自己完全不懂欣赏。自点画之间涌溢而出、酌焉不竭的学问书卷之气,并世无两。斯般气息,在而今艺坛,贵如高原雪莲,不可能再有养蕴发挥的土壤。然而,恰恰是总以“学问”的心态及手法从事艺术,招致启先生书画“理性”迈於“感性”“程式化”强过“人性化”,真宰上诉的感觉因之削弱。启先生原本有著丰富的个人性情,但在书画艺术创作上,却被“学理”二字绑架拘禁。类如汉字结构的“黄金分割律”“楷书、行书结构要紧凑,间架不好,就谈不上用笔”等说法,事实上都是“学理”思维之业障。若以国画史作类比,则不客气地说,启先生的路子正如逊清山水之“四王”。故而,单就书画艺术言,启先生可称名家,甚至大名家,却与“大家”无缘。
启先生的书画,坏就坏在太守“规矩”了,遗憾就遗憾在太少“淘气”了。他的“淘气”,没用到书画上,却在诗词艺术之圃奇葩怒放。那些不避俚俗、不择题材、疑古破古、呵佛骂祖的做法,為“真情井喷”铺设了宽阔河道。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启功的诗词创新,才真正当得起“啟体”二字,与齐白石在国画上的“衰年变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就艺术高度而言,“啟体”诗词并不亚於白石老人的花鸟画,只是当世尚未意识到而已。启功称“诗词大家”可无愧色,这个结论我有自信接受歷史检验。近30年来当得起这个称号的,首先是聂紺弩,再就是啟元白。
陈垣怎样拖了启功的“后腿”?
鉴於启先生书法俗名太大,这裡不妨多谈几句。照我看,他的一个重大失误,是自绝於篆隶,致使其书古厚之气大闕。可靠资料显示,启先生曾云:“不能说篆、隶优於楷、行、草,书体本身没有优劣之分。”这话当然没错,但何绍基所强调的“书贵有篆分意度”,看来他是绝难梦见了。行草书必以篆分翊戴,方有“出尘”之致,是為不刊之论。从不写篆隶的启先生,在与学生讨论书法家要不要做到“各体皆精”时,竟然问道:“為了画鸡还要先画蛋,画蝴蝶先要画蛹吗?唱京剧的青衣还要会唱花脸吗?”如此发问出自启先生之口,我的确是惊讶了许久的。
某猥以空疏,关於启先生的学术与艺术,还要拋出一个令人侧目的陋见:陈垣之诲训,促成了启先生学术,但也拖了他书画艺术的后腿(见啟文《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令我扼腕嘆息的一个例子是:陈母辞世,援庵拟讣,依例当写“泣血稽顙”四字。陈垣却固执地认為,自己只是痛哭,未至泣血,寧可不合丧葬规矩,也不能撒谎,遂当即删掉“血”字,根本不管“泣稽顙”是更疏远一层的亲属名下所用的。这种严谨学者的“僵直”做派,势必要对启先生造成直接熏染。就学术研究而言,这是大优点,但移治书画艺术,却有可能是一场灾难。通常来说,人们经营自己最在意的领域,往往採取最惯用之方法。启先生先是画家,后是书家,总之“艺术家”乃其毕生志向。至於吟诗填词,不过闲暇玩玩而已,心态要放鬆得多。施展恩师苦心“浇灌”的学理性手段,去剖表及裡、条分缕析地“创作”书画,是元白夫子最大的糊涂与悲哀。
溥儒将启功先生“点化”成了“诗词大家”?
可堪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溥儒漫不经心地“点化”了启先生“无意於佳乃佳”的诗词艺术灵苗。据启先生回忆,向心翁讨教书画方法和道理,得到的指导却总是如何如何作诗。每次呈上绘画习作,“先生总是不大注意看,随便过目之后,即问‘你作诗了没有?’”“画不用多学,诗作好了,画自然会好。”启先生初疑為搪塞,后贾羲民亦有是嘱,惑方释。窃以為,溥儒这种极端强调“诗意”而忽略具体技法指授的课徒方式,反使启先生在诗词创作上有了较大的感性“撒野”空间,信如《沧浪诗话》所谓:“诗有别才,非关书也﹔有别趣,非关理也。”
末了嘮叨点散碎话题。启先生生前从不把自己的字当回事,来客不论尊卑,但有所请,不忍拂意,欣然从命,免费送出了大量作品,并公开宣称碰到偽作“不打假”。这很好,见气度!但公开否认自己是爱新觉罗氏,略伤刻意,何必呢?
最后一个刺耳的事情。启先生生前头衔眾多、峨峨煌煌,曾任北师大教授、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书协主席、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北京故宫博物院顾问、中央文史馆馆长等,这些都实至名归,当得起!但不该接受“西泠印社社长”这顶虚荣帽子。这个问题点到為止,恕不展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