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民族绣种传承仍面临危机。 本报记者 卢 旭 摄
对于刺绣来说,这也许是一个纠结的时代。 本报记者 卢 旭 摄
梁雪芳根据现代装潢需求设计的刺绣装裱方式颇受年轻人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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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镇湖绣品街一角。本报记者 焦 雯 摄
新疆柯尔克孜族刺绣。 本报记者 卢 旭 摄
第三届中国成都非物质文化遗产节期间,绣娘现场展示蜀绣技艺。本报记者 卢 旭 摄
本报记者 焦 雯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老林狠狠地呷了一口茶,用狄更斯在《双城记》里的开篇,形容了对当下刺绣产业的直观感受。
老林的家在苏州镇湖,早在2000多年前,这里便已是“闺阁家家架绣绷,妇姑人人习针巧”的刺绣之乡,至今2万人口的小镇,仍有八千绣娘辛勤织绣。10年前,老林放弃小有所成的事业,像许多当地的男人一样,辞职回家帮助妻子经营管理自家绣坊。由于妻子的刺绣技艺高超,又勤于钻研,老林家的绣坊在当地算是规模较大的一家。
市场: 繁盛难掩危机
“今年的生意不怎么好,看样子,恐怕以后也会越来越难做。”这些年来,老林见证了刺绣产业的日益繁盛,也亲历了2011年艺术品收藏的狂热——那年,镇湖绣品街上的400家绣庄,几乎家家都在赶工,可到了2012年却很少再有门庭若市的景象,买家们似乎突然回归了理性,只有年底召开的刺绣艺术节,才又招揽来一些人气。
尽管国家大力发展文化产业的政策是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但老林一家仍然忧心忡忡:“像我们这种刺绣产业集聚的地方,竞争太激烈了,不正当的竞争手段也很多,市场上的绣品鱼目混珠、良莠不齐,想发展,想沉下心来创作,很不容易。”
不仅仅是苏州镇湖,在2012年中国工艺美术学会刺绣专业委员会年会上,记者了解到,近年来,刺绣行业的发展势头较好,2011年销量更是创造新高,但2012年全国多个绣种的销量均有不同程度的下滑。
这一方面与国内经济下行、多方政策收紧密切相关,另一方面,也昭示出国内刺绣产业在繁盛掩盖下的危机——人工价格不断上涨,作品却仍处于“卖工不卖艺”的价格洼地;缺乏合理的认证和评价体系,市场上的作品良莠不齐,以次充好、欺骗消费者的行为屡见不鲜;创作与创新乏力,绣品题材同质化现象较为突出,相互模仿甚至抄袭他人作品的现象时有发生;全国28个绣种中,粤绣、湘绣、苏绣、蜀绣等大绣种发展较好,其他绣种发展较为滞后,有的甚至面临传承危机;人才短缺,年轻人耐不住寂寞,多不愿学绣,即使是粤绣这样价高俏销的门类,也呈现后继乏人的状态;专门为刺绣设计画稿的人才少之又少,而这又导致了绣品的同质化……
这些,都是“非遗”的名头和各类轰轰烈烈的节会、活动所难以解决的问题。
竞争: 绣品街上演“谍战剧”
2012年6月,记者有幸探访了苏州镇湖,发现绣品街上的大部分绣坊,不仅门面整齐划一,出售的绣品也颇为“统一”。从常见的苏州园林、静物花束,到绣工较为复杂的《敦煌天女》乃至《蒙娜丽莎》,都是在各个店里高频率出现的绣品,各家绣品的画面和尺幅基本一致,只是因绣娘水平参差不齐,在绣工和配色方面有些差异。
“这有什么,当然是什么好卖就绣什么了。”当问及一家绣坊老板出售与别家相仿的作品,会不会担心惹麻烦时,她满不在乎地答道,顺嘴还补充了一句:“反正整条街都这样,又不是光我们家。”
只要多逛上几家店,就会发现,各家店里的绣品摆放都很有“讲究”,靠门口挂着的多是机绣或和别家相仿的一般绣品,这是卖给不懂行的普通游客的;收藏级的精品,多被置于内室或者二楼,看到懂行的、有实力的买家,才往二楼招呼,并且一般情况下绝对禁止拍照。
“还不是为了防着别家偷学嘛。”老林的妻子、绣坊的女主人据实相告,“就是因为仿冒作品太多了,大家只能把好作品‘藏’起来,为避嫌,绣娘之间一般是不串门的,你看路过别人家店的时候,我们都离得远远的,目不斜视,不然就该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而大绣坊正在创作的绣品,也是当地最有价值的“商业机密”,别家绣坊的老板进不去,就托人在大绣坊的绣娘里找个内线,了解详情后再跟进仿绣。
“到什么程度,我们现在都不敢把好作品拿出去展览、评奖,刚得个奖,回来就发现满大街都是仿冒品,气得没有办法。”老林也尝试过为绣品申请专利,但作用甚微,“总不能每幅作品都申请(专利),满大街的一家家起诉去,都是街坊邻居的,以后也没法相处。”
在此次刺绣专业委员会年会上,专家们在发言中屡次提到,苏州镇湖、湖南沙坪等刺绣产业较为发达、绣坊集中的地方,都出现过这种仿冒甚至恶意剽窃他人作品的行为,这已经严重伤害了刺绣产业的创新和良性发展。
牟利: 朝鲜绣抢滩国内市场
除仿冒外,以次充好也是个别绣坊老板的生财之道。“比如先用电脑喷绘出图样,然后拿去朝鲜、东南亚那些人工便宜的地方去绣;还有的就在当地找一些水平不高的人,简单在机器喷涂的颜色上盖过几针,就拿去卖。”著名工艺美术学家杨坚平近年来因写作《中国刺绣》一书,奔走于全国各地考察。
他发现,一些地方为了减少成本,偷工减料,伤害了消费者的利益,“有外国人就说,你们中国刺绣拿回去放一两年怎么就褪色了?内行人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偷工减料,本来这部分要绣20针,因为现在有机器喷涂的颜色打底,就只绣10针,颜料久了褪色,剩那没绣的10针就露馅了。而且前段时间我还发现,现在的绣品光泽度下降,仔细了解才知道,好多绣坊的老板为了节约成本,采用较差的蚕丝线。这样欺骗消费者的话,将来还有谁会去买中国刺绣?”
至于朝鲜绣,记者也在绣品街上看到过,同尺寸的朝鲜绣只有苏绣成本的1/10,但是有些绣坊却将其冒名为苏绣售卖。由于这些人并未进行过针法的学习与训练,大部分只是绣制一些较为简单的风景或静物,质量与正宗苏绣有明显差距,不仅用料较差,颜色过渡也十分僵硬。“那些朝鲜工人一天的工钱才5块人民币,成本当然要低得多,但是购买这样技艺粗糙的绣品毫无收藏价值,这与街头贩卖的按色填充的十字绣没什么本质区别。”杨坚平如是说。
“这些现象提醒我们该有意地去进行国内刺绣产业结构的调整。分清商品与艺术品的区别,提升自身绣品的质量,打造‘名人、名作、名牌’,走高精尖的路子,才是正道。”中国工艺美术学会副理事长唐克美在本届刺绣艺术学会年会上表示。
实际上,就记者了解,我国刺绣产业结构的“调整”已然是暗潮涌动,承担分包制作业务的不仅有朝鲜、东南亚,也包括镇湖、沙坪这样产业发展集中的地方。刺绣是劳动密集型的产业,一些地方绣种因产业规模小,绣娘人数不足,便将自己的订单分包至产业聚集地,这些绣品运回后,贴个标签,便摇身一变成为本地绣品。更有甚者,将国家某重要会议场所定制的广绣条屏,分包到长沙进行刺绣,一时被业内传为笑谈。
“不同绣种的针法、特点区分本来比较鲜明,现在是越来越趋同了,长此以往,可能到时候就只剩下一种‘中国刺绣’了。”杨坚平一直呼吁,在产业结构调整的过程中,也要重视各地方绣种艺术特色和地方风格的传承和发展。
原创: 几乎无解的难题?
其实,绣坊间的仿冒成风以及被低价绣品抢滩市场的根本原因之一,正是当下中国刺绣的创新乏力,这也直接导致了国内绣品竞争力的降低。
2010年,上海某公司一纸诉状将苏州市古吴绣皇工艺有限公司告上法庭,认为它侵犯了其对画家刘令华创作的油画《贵妃醉酒》享有的专有使用权,此事再度引发了刺绣界的思考和讨论。
自古以来,绣娘们就习惯于从书画作品间寻找创作题材,近代摄影技术出现后,摄影图片也成为刺绣的重要选材之一,及至上世纪的国有或集体工艺美术企业中,均有专属画师为绣娘们绘制绣稿,而在私人绣坊林立、刺绣产业面临前所未有发展机遇的当下,绣娘们却陷入了无材可选、无画可绣的境地——绣当代名画,怕被诉侵权,绣古代作品,怕乏人问津。
私人开设的绣坊规模小,负担重,很难再像从前聘请专属的画师作画,绣娘中有美术修养的又是少之又少,这意味着原创一幅绣品,对普通的绣坊和绣娘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与此同时,书画作品价格随艺术品市场的水涨船高,也让绣娘们对画作版权望洋兴叹。
一位绣娘向记者透露,她也曾尝试过找画家合作,但要么价格谈不拢,要么画出的作品并不适合刺绣,最后只好作罢,还是回去绣那些老题材。
然而,正如专家们在年会上说到的那样:“刺绣要发展必须创新,不能够坐吃山空。”在这种情况下,一些绣娘开始自学美术、摄影,解决原创难的问题。个别产业集聚地如湖南,则采用“产学研”一体的办法,设立学校培养刺绣工艺、设计的专门人员,这为湘绣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据报道,湘绣目前共有企业100多家,从业人员近20万人,年产值5亿元,出口交货值2.8亿元。
这也令其他绣种的从业者们十分艳羡,“人家那里的政府是下了大力气的,很重视,像我们这样单打独斗,最后可能还是不成气候。”一位绣娘毫不隐晦地说。
创新: 新与旧的“天人交战”
尽管产业发展的迅猛程度比不上陶瓷、木雕等更为艺术品市场所熟知和青睐的品类,但中国刺绣在近些年来仍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一批热爱这项事业的中青年绣娘和“绣郎”,逐渐在新老更替的时代潮流中,成为刺绣产业的中流砥柱,他们中的部分人,更是勇立潮头,大胆突破进行创新。
如苏绣名家梁雪芳,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合作,在苏绣中植入了现代艺术理念,对传统刺绣进行了从题材、内容到装裱方式的改良,近日,她又采用了最新的纳米防护技术处理绣品,在保证绣品色泽、手感等品质不降的前提下,解决了以往普遍存在的绣品防水、防潮、防腐的难题。
中国刺绣艺术大师、杭绣名家金家虹新创的《青花》系列,大胆摒弃使用实体青花瓷瓶作为载体的一贯思路,将瓷瓶造型简约重叠为女子背影,仅挑一处重点细细施绣,不再像传统刺绣般将整幅修满,而是用水粉在透明材质的留白处进行晕染,整个画面唯美简约,精致灵动。
浙江台绣的陈克和林霞大师,为解决台绣在服装上更加广泛的应用,采用喷绘的方式为原本的单色绣染色,并为此专门研制出了多次水洗也不会掉色的染料。
尽管梁雪芳的突破得到了年轻一代的认可,金家虹的《恋恋青花》在首届中国当代工艺美术双年展以及各类业内展会上备受瞩目,陈克和林霞的喷绘技术拯救台绣产业于危机之中,但这些人的创新仍然受到了来自多方的质疑。
许多业内专家认为,传统只能够尊重和继承,而不应去改变和突破,“创新应该是立足于传统的创新,是将传统烂熟于心的创新,而不是置传统于不顾的刻意求新。比如台绣,刺绣本就应该是一针一线绣成的,用染色的手法,岂不是偷工减料?”金家虹作品中所应用的画绣结合,也曾被指“投机取巧”。
然而,在时代审美已逐渐改变、消费群体日益年轻化的当代,一味固守传统,重复自我,是否也是一种“投机取巧”?
在与本届刺绣专业委员会年会同期召开的“一代刺绣艺术宗师沈寿学术研讨会”上,来自全国28个绣种的近百位刺绣艺术大师和专家学者们,回顾了清代苏绣艺术大师沈寿的艺术成就。这位清代的奇女子,曾参照日本和西方的美术表现手法,创立了独特的“仿真绣”,这使中国刺绣的题材从传统花鸟纹样和文人画中突破出来,得到了极大地解放,及至今天,后人们仍承其余荫。
刺绣创新的尺度与方向,在这次会议上多次被探讨、争论,但正如沈寿对于今人的启示,提升自身审美能力、加强创作,优化产品的市场功能和实用性,这两点对于创新的重要性最终还是为众人所认可。
也许这样的争论还会持续,也许这争论正从另一个侧面昭示着,有着3000年历史的刺绣,在今天依然焕发着不朽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