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萧克一辈子不爱名、不爱利,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他每天晚上很晚睡觉,阅读大量的中外名著,常常秉烛读书到深夜。几十年如一日,父亲廉洁自律、艰苦朴素的革命老传统更是一刻都不会偏离。父亲为人正直,心胸宽厚,光明磊落,坚持真理。他的革命风骨和高尚情操,为我们后辈树立了光辉的榜样。
绘地图步行到广州参加革命
父亲出身在一个贫苦的书香世家,从他曾祖父起一直到他的堂哥,四代人读书、教书。他的父亲常用一本曾祖父毛笔抄写的《书经》来教导他,要学习祖辈认真治学的精神。尽管生活艰难,父亲从小就跟着家里人念过诗书,学过毛笔字。听父亲自己讲,他小时候每天除了上山放牛割草,余下来的时间就抓紧读书。那时书很少,父亲就问人家借来读,读完了还给人家,再借新的。平常大人们在一起作诗联对,诵经讲史,父亲就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听着。逢年过节的时候,大人们在家里写对联,父亲就在边上帮着磨墨。这些文事活动和一副副对仗工整、字迹秀美的对联,对今后父亲的文学爱好,有着很大启迪。
当时父亲的读书条件很差,家里很穷,供不起他上学,一直是半工半读。由于父亲的勤奋好学,让校长很喜欢他,常给他一些小事做做,下课后他为学校刻蜡版、印讲义。这样每学期可以挣些钱,用来交学费交伙食费。那时的父亲不羡慕荣华富贵,也不为贫穷感到自卑,而是如饥似渴地求知。
父亲很早就受到民族革命思想的影响。1925年,十几岁的父亲正上高级小学,那时共产主义思想、马列主义已经传到中国,老师就为学校订一些进步报刊,父亲浏览之后,思想开阔了许多。
也就是在那时候,在广东读大学的堂哥不断给父亲寄来有炙扩东革命的书刊。当时的广东是革命的根据地,国共合作掀起的反帝反封建斗争如火如荼。父亲被那里强烈的革命气氛所感染,他意识到,要改变中国的现状,只有从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双重压迫中解放出来,中国才有出路。
父亲的老家位于湖南和广东的交界处,从未出过门的父亲还从书本上描下一张地图,又向出过远门的人调查请教后,标上了地名。就这样,凭着一张手绘的地图,父亲孤身一人,头一次走出了生活过十八年的山沟沟,投身到滚滚的革命大潮中。
父亲被称作是“军人学者”,不仅因为他爱看书,还因为他对文学创作也非常有兴趣。说起父亲在文学创作上的赫赫“战绩”,最值得称道的便是被著名作家夏衍称为“中国当代军事文学史中一部奇书”的《浴血罗霄》。1988年建军节前夕,诞生于抗日战争的烽火硝烟之中的《浴血罗霄》,跨越了半个世纪,终于得以出版。1991年3月,《浴血罗霄》荣获1984——1988年度茅盾文学奖荣誉奖。这是对父亲本人及作品本身的肯定,也是对这部小说成书的奇特经历的褒扬。
在开国将帅中,能诗善书的父亲算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儒将,他不仅嗜书如命,而且爱好书法。父亲在书法上没有经过深造,但他的书法是很不错的,隶书、楷书、草书都能写。父亲从小跟着堂哥学写毛笔字,堂哥教他写字要“四正”,即纸正、笔正、身正、心正,这“四正”直到父亲耄耋之年仍坚持着。我小时候读书,父亲时常检查我的作业,要我好好练字,就用“四正”教我。父亲对我说,这“四正”不仅是写字的规矩,更是做人的道理,父亲的教诲使我终身受益。
出征前连夜为我写了三千个字
我其实也不是独子,上头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哥哥。姐姐早亡,长征中生了我哥哥,抗战爆发后,由于行军打仗,孩子带着不方便,就把我哥哥送回我母亲老家。后来日本人打到长沙,当时兵力不够,常德等地方去不了,日本人就动坏脑子放鼠疫,死了很多人,我哥哥也没能逃过那场劫难。我是抗日战争的时候出生的,生了以后抱起来就跟着部队走。当时日本人对晋察冀地区发动了空前残酷、空前野蛮的“五一大扫荡”,父亲、母亲根本带不了我,就把我送到老乡家,一呆就是三年多。老乡家里根本没饭吃,我们就采些树叶子,弄些糠充饥。树叶实在太苦了,我吃不下去。老乡把树叶放在河边,在水里冲几天,叶子冲烂了,苦味才淡了,再蒸熟,勉强下咽。后来听老乡说,一村子二十二个孩子,就活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我。
1947年,我八岁的时候,跟着部队在晋察冀地区到处走,到了一个地方,有小学就上几天课,等到部队转移了,就又跟着继续走。战争时期的条件十分艰苦,根本没有办法好好读书。当时父亲任晋察冀军区副司令员,协助聂帅开展晋察冀边区工作。后来到解放战争期间,父亲又任华北军区副司令员、晋察冀军区第二野战军司令员,亲自指挥作战。
当时,父亲天天在前线打仗,我很难和父亲见上一面。有一天,父亲在临走前,把一张很大的草纸交到我手里,我一看,上面是父亲用正楷写好的三千个常用字。父亲对我说:“孩子,你要把这些字全认下来,学会写,学会念,这样你就能看书了。”说完,父亲就走了。原来,父亲知道第二天要带兵打仗,当天就通宵熬夜为了我写了三千个常用字。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才,但在当时的战争环境里,他根本无暇过问我的学习和生活,而且在那样一个特殊时期,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也许父亲想到自己这一去,很有可能回不来了,就把对儿子的深深期许和关爱,都渗透在这张发黄的纸头里。
父亲走后,我就照着这张纸,天天写天天读。碰到不认识的字就问妈妈,妈妈上班的时候,我就问部队里的叔叔阿姨。叔叔阿姨们见了我就说:“这小孩真是爱学习,和他爸爸尸样。”我心里老有个信念,我觉得只要我天天努力学习纸头上的字,等我全学会了,到那个时候,父亲也就从前方凯旋了。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已经是军队的高级将领。在学校里,没人知道我是萧克的儿子。那时候我的学校离家很远,父母干脆让我住校,每周回一次家。父亲从来没有用公车接送过我,我周六从学校走到家时,一般天都黑了。有一次我发烧,但还是硬靠脚板子走回家,回家后就大病一场,母亲十分心疼。但病好后,一切照旧,父亲从来没想过要特别优待我这个独苗。
在家里洗完澡的水用来冲马桶
父亲一生勤俭朴素,一尘不染,始终保持艰苦朴素的工作和生活作风。父亲自己是这样做的,他也很注意在这方面对我提出要求。
父亲以前就一直穿打补丁的衣服,直到后来他住到医院里,身上的衬衣都还是补的。医生关照我们要给父亲换新衬衣,他就不高兴了。父亲认为衣服脏了没办法,要洗干净。但是衣服破了,补了补丁,就还能穿,为什么不给他穿。他总对我们说:“我不需要买新的,你们给别人买,不用替我买。”
记得小时候,我穿的衣服,到了上小学,上初中,好多都是大人的衣服改制的,都是补了补丁的。到了七十年代,等我的两个儿子读书的时候,还经常穿补丁的衣服。那个时候几乎没有人穿打补丁的衣服了,老师都以为我儿子家里有多困难,也不知道他们的爷爷是谁。他们从小就被教育,出去绝不能张扬,绝不能用家里的身份炫耀。
父亲非常爱吃红烧肉、扣肉,每次都要吃上好几块,但家里规定只有节假日才能吃,平时吃饭都是节俭清淡的五谷杂粮,像小米和窝头,一个礼拜起码吃个两三次。记得有一次,我小儿子班上出去春游,中午大家吃点心,其他同学都带了面包、饼什么的,我儿子带了两个窝头。那时“文革”都已经结束了,一般家里都不吃窝头了,同学们都笑话他说:“你家里还那么困难啊。”我小儿子却不以为意,家里做什么他就带什么,他自己吃得倒挺香。
父亲对于他的下级也好,还是一般的士兵、老百姓,都是客客气气的。如果看到我们对工作人员态度不好、对人家不客气,他一定会狠狠地批评我们。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都是穷人起来干革命,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大家都是一样的。”
我们家浴缸旁边一直放着两个大桶。父亲每次洗好澡、洗好头,都要把脏水倒进大桶里面,用来冲马桶。到现在几十年了,不仅我父亲、母亲,我们家到现在都是这样的,我儿子也都习惯用洗澡水来冲马桶,这些对他们来说都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从小就是看着爷爷、奶奶这样做的。父亲、母亲在家里常说:“北京是严重缺水的城市,全国一直在呼吁保护水资源,我们一定要积极响应号召,不能浪费水。”
中央军委的领导来家里看望父亲,看到我们家房子很陈旧,都说:“萧老家的房子怎么破破烂烂的。”总参给家里批了钱让我们修房子,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我的房子比老百姓的房子好多了,用不着修。”后来,总参的一个管理局领导见到我,忍不住问:“怎么给你们家批了钱了,还不修房子呢?”我说:“我父亲母亲从来不让修。”
父亲一贯艰苦朴素、勤俭持家,他认为不必要用的东西何必浪费。在父亲的熏陶下,我们家人都觉得奢华是对社会的浪费,是可耻的,从来不搞铺张浪费。
找工作要靠自己
父亲为人非常耿直,原则性强,实事求是。他常对我们说:“你们在外面要尽力干,好好干。你们小时候跟着家里吃饭,这就是对你们很大的照顾了。我不会给你们的工作帮忙,全要靠你们自己。”
我在北大,学的是哲学。毕业以后,我参加过三年劳动,在洞庭湖围垦造田,种水稻。当时父亲已经去了江西农场,六十出头的人,每天来回赶二十几里路,挑着九十斤柴,劳动量是很大的。即使在那个时候,父亲还坚持天天学习,看马列著作。除了挑柴做饭,他还买了一套木匠的工具,自己学做桌子、板凳,家里的家具大部分都是他自己亲手做的。他以前没有做过,但他很钻,会琢磨,做得还挺像个样。父亲对我说,当时他就想学个手艺更好,组织上安排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后来,我在武警部队里工作,当时还是师级干部。部队的司令政委来看我父亲,对父亲说:“萧星华在我们那儿干得很好,工作很不错啊。”父亲脸一沉,朝着司令说:“不要乱说,什么很好。仗也没打过,他有多少经验,他要好好学习!”父亲有个原则,对家里的亲人更是严格要求,从来不为家人说情、拉关系。
在外人看来,找路子、通关系这些事情,父亲关照一下,是很方便的。但在我家里确实一点没有这些事。父亲不主张替孩子说好话,谋取特权,靠“铺路”升官发财是十分可耻的。父亲从来不为我们“走后门”,而是鼓励我们自己好好干,干出成绩。
我的小儿子当年要参军,但重量不够,差一斤。我们想想还是算了吧,如果要去讲情的话,被父亲知道了,肯定不同意,我们不能坏了规矩。既然他是北京师大毕业的,以后教书很好。
我的大儿子在北京的华能公司上班,常常需要星期天、节假日值班,他一到家就说工作太累。我母亲听到了,就教育他说:“这个工作缺不得,你累一点是应该的。现在工作谁不辛苦,大家都是一样的。”母亲一辈子跟着父亲投身革命,父亲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父亲哪有什么休息天,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学习。家里的人都受到父亲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工作都要尽自己的力。
尽管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但父亲一直很乐观,即使在挨批斗最艰难的时候,也是如此。无论在1958年“反教条主义”时,还是“文革”中,父亲挨整挨斗最厉害的时候,回家后也照吃照睡,从没有过半句怨言。父亲说:“我从小就跟着共产党干革命,哪怕革命失败、和组织失去联系时也没改变信念,千方百计重新找到组织。我觉得自己没错,问心无愧。”父亲在长征前身上就受了十三处伤。但他像其他长寿而功勋卓著的革命者一样,选择光明而正确的生活态度,这是一个人想要拥有健康人生的基础。
父亲的一生,是多彩传奇的一生。他不仅在文德武功上取得成就,更能够智慧地看待世事,让他在风雨时保持共产党人清正的风骨,在功过毁誉错乱之时,能淡泊平静。为此,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不堪回首的往事。父亲用他的非凡人格,教育和感染着我们,是我们永远的榜样。
萧星华简历
萧克之子。1939年出生于河北省。1950年起先后在北京八一小学、北京八中、北京三十七中读书。1960年考入北京大学。毕业后湖南下放劳动。1972年到国家体委工作。1983年调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工作,1997年退休。少将军衔。现任中国书画艺术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艺术品评估委员会名誉主席
来源:中国书画艺术家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