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史学者,中国古代书画鉴定专家,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被誉为“敏感而又冷静的当代艺术评论家”。其学术研究一方面立足于现当代,一方面努力通过各种新鲜视角打通当代与古代的关联。
一个人有信仰、有固定价值观的时候,活得比较踏实。而不断有新东西、新概念出来的时候,就像1985年,从固定价值观到开放型价值观的变化时刻,动荡的感觉非常非常强烈。
艺术完全是一个人独自体验的事情。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他的走廊与我的走廊》,起因是我看到一幅名为《走廊》的摄影作品,作者拍的就是我当年研究生宿舍那条走廊。太熟悉了,一看就知道。可是,我知道我的走廊和他的走廊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读别人的摄影作品比如这幅《走廊》时,我在创造我自己的走廊。
读研那3年,每天我都会经过那条走廊,起点和终点都落在10平米的宿舍中。那对我来说是文字的、记忆的、曾经独行的走廊。当时有些东西,有一套原来意义上的价值观,把它叫做纯情也好,崇高也罢,忽然一整套的东西一下子就消失掉了。我自己在这一条走廊中完成了一种丢失的变化。比如这之前我就很喜欢写诗,后来就写得很少了。
叩开当代艺术之门
1985年,我在读研究生,那一年对我特别重要。1985年是相当激进的一年,标志着中国一个新的历史阶段的到来。
1985年的我有两重生活:上半年在北京,下半年在上海看古画。那是一段特别的城市穿梭经验。我在上海看古画的时候,虽然基本还是在古化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但听到的都是关于北京的传闻,还有朋友告诉我的一些新消息,看到报纸上有一些舆论的导向变化。等我回北京的时候,发现每一个人都很亢奋,好像全都变形了,不是我原来认识的那些人了。他们满嘴的新名词,不断在说新观念、新想法,在讲每天发生的新鲜的事情,感觉一场巨大的变革马上就要来了。从北京到南方,不同的城市都在办新的展览,后来不是说“’85新潮”嘛,那年就是这样的,一个新旧对比特别强烈的一年。就在这一年,我叩开了当代艺术之门。
我喜欢未知,而考古就是一门发现未知的科学。考古的好玩在于它是开放的、没有教材的学问。文学、历史、哲学都是有教材的学问,都有很多固定说法,基本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颠覆性的意见很少;而考古不是,考古是一门永远在自我颠覆的学问。
有国外同行问我,怎么能以这么快的速度进入当代艺术批评领域?因为当代艺术和考古有相似之处,都是一块要重新定义、发现,重新给解释的领域,在这里我们都要抛弃所有成见去学习。考古专业教会我一个最重要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发现、颠覆;命名、定义……古代的生活你是不知道的,它是需要被发现的;当代艺术也是全新的,新东西一定会颠覆过去已有的美学。当满脑子成见,满脑子是美的定义、美学理论的时候,我们迫切需要的是不带成见的艺术感受力。
曾经,我很沉迷看古画,毕竟看古画原作和看图片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看照片和印刷品看不到气息,你只看到图像而已;而看画作原作,它是有触觉的、可以触摸的,颜色是在纸上发生变化的颜色,你看了以后,才会真正对画产生兴趣。当然你也会遗憾地发现古画领域也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这个系统是被人选择过的。历代鉴赏家、批评家选择了一套东西,这套东西被保存在各个博物馆里,于是他们的价值观还在起作用,就是这样。也许,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独自叩门的新鲜的艺术领域。
所以在考古之外,我选择了当代艺术。我对那些没被解释过的、正在被发现的、开放的作品有兴趣。就是还没有被归入固定模式。如果有固定审美模式,它的标准、品位,你怎么去看都已经是被规定的。就像看芭蕾,你必须得带着芭蕾的标准去看,再感受也无法超越这个基本标准。芭蕾的审美模式就是被规定好的、高度历史化的。
《红楼梦》不重要
我喜欢开放世界,不喜欢封闭世界,在生活中同样如此。出去旅行呢,我不喜欢导游,因为解说员的讲解就是个固定模式。我不一定按着他的路线走,我想尊重自己的体验,常规景点可能去,也可能不去。其实我们知道,没去过长城也没有什么巨大的影响,因为我们太了解它了。或者说,不看那些名著,其实对你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因为它们已经释放或者稀释到你周边的文化氛围里去了。就像《红楼梦》已经影响了我们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你看不看它都没有影响。但是你可能某天在街头看到有人吵架,吵架的内容是你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也许它承载的信息很复杂、很新,这可能比《红楼梦》还重要。或者你看报纸看到一个特别不重要的报道,但是它的叙述方式是你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也很重要。
只有在写论文的关键时刻,我才会翻查资料了解重要学者们是不是在我之前已经对这个问题有了回答;其他状态之下,我懒得去翻名著。我说过所有的杰作都是坟墓,相对于开放的世界,它只是很好看而已,但它是已经过去了的好看。比如说《四库全书》,有很多内容其实很有意思,但是太多人只是读一下儒家经典或老庄这些东西,很多偏僻的东西、有意思的东西,人们都不太读的。
我希望别人眼中的尹吉男是一个写作的学者,是一个喜欢思想的人,喜欢发现的人,喜欢解释新事物的人。大学4年,我每个下午都在读小说,我从来不作选择性阅读。有一段时间,我喜欢读川端康成,当时把川端康成所有翻译成中文的书几乎都读了,包括研究他的文章。我不会选择性地去阅读川端康成的知名小说。现在?那个阶段已经过了。现在不太有一个人能让我完整地感兴趣了。
生活不需要折腾
我们所说的世俗生活就是柴米油盐,我没有把这个当回事。比如说我也去买菜、做饭,也逛超市,也讲营养学,爱喝茶,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什么负担,觉得只是一个习惯而已。生活是不需要折腾的,比如说去美国,必须得坐飞机,不能坐火车到美国去啊,这不是什么问题。比如说多数人都要结婚生子啊,比如说星期天我要跟我儿子在一块儿啊,这就是一个必须的常态。有的人说周末不应该属于家庭,应该怎么折腾一下,这等于在一个不应该有追求的领域有了追求,我觉得没必要。应该有更大的世界能让你折腾啊。比如说非要从这个门上火车而不从那个门上,看电影时非要看一半就得走,偏不看完——这不叫什么个性。
大家认为艺术家相对而言人生都会比较飘忽,这是一个偏见。我认为艺术家也是特别现实的,你看他一样买股票、房子、古董。我认为现代人对梵高、高更的塑造,让我们对艺术家形成了非人性化的认识。不排除有些艺术家会拿这种被描摹的状态作为逃避生活的借口,会偶尔借来一用。
艺术家的生活与我无关,我的评论从骨子里跟任何艺术作品都没有关系,那些作品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开头或者一个借口而已。我都是在说我自己,借助艺术品来说我自己,就像当时苏东坡借着诗歌借着赤壁来说他自己一样。准确地说,那件艺术品曾经碰撞过我,跟我发生了某种关联,让我想到了我自己。我的写作完全是直觉性的快速反应,我看到了那件作品当中有一个跟我相关的问题,但不见得是艺术家本身认为最重要的问题。有时候我认为我的感受在影响他们,影响他们对作品的认同和解释。也许有时候他的创作是无意识的,最后他去总结的时候,艺术评论家的感受会影响他。
我的两本艺术评论书(《后娘主义》、《独自叩门》)一直在被盗版,这意味着很多人能读到我的书。一方面,我觉得它们被认可很高兴;另一方面,当有的人告诉我,他要把我看艺术作品的标准变成他自己的标准,甚至是我们共同的标准,我就很慌张,我绝对不希望这样。在学校,我教学生只是教他们方法,看世界看问题的方法。就是讲求发现、不要带成见地去看世界,去重新定义新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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