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认为之前收的一个卷子乃是真,不过后者“画格秀润可喜,亦如双钩下真迹一等,不妨并存”。不过这一回被错认成赝品,倒使真迹因祸得福。“子明卷”因被认为是真迹,为乾隆一再把玩,六下江南也带在身边。这位喜好题跋盖印犹如收发室老大爷的皇帝在上面的御题、御跋、御记、御识多达五十五处,密密麻麻满布山巅树梢,把个画卷弄得“满目疮痍,体无完肤”。后来实在无从下笔了,才恋恋不舍地题上“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识矣”。 《富春山居图》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是元代大画家黄公望晚年的代表作。清顺治年间该画曾遭火焚,断为两段。前半卷被另行装裱,定名为《剩山图》,现藏浙江省博物馆。后半卷又称《无用师卷》,原藏于北平故宫,1948年底被运至台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画是如此,人何以堪。”3月14日,温家宝总理在答记者问时,讲起了《富春山居图》分居海峡两地的故事,并期望分藏于海峡两岸的传世名作能早日共同展出。编辑特约秦右先生钩沉历史资料,撰写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的文章,以飨读者。 元至正十年(1350),七十九岁的黄公望在松江夏氏知止堂为自己的一幅画自题卷末。元至正七年(1347)与僧人无用同归富春山居,“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不过因云游在外,“阅三四载未得完备”,“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当为着笔。无用过虑有巧取豪夺者,俾先识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这一幅画,便是后来被称作“画中兰亭”的《富春山居图》。
吹笛下山的神仙中人
与吴镇、王蒙、倪瓒并称为“元季四大家”的黄公望,在四人中年纪最长,经历亦可称传奇。 黄公望出生于南宋咸淳五年(1269),常熟人。据钟嗣成《录鬼簿》记载,他本姓陆,少丧父母,贫苦无依。一位寓居在常熟西门外小山东麓的永嘉人黄乐,九十岁了还没有后嗣,看到他容貌秀丽,对他说:“公望子久矣!”于是收为养子。因此,这位陆姓少年后来便以公望为名,子久为字,自号一峰,称大痴道人,晚年又自号井西道人。 黄公望的早年经历非常模糊。据说他有一位神童兄长,黄公望十二三岁时也参加了本县的神童考试。钟嗣成把他描绘成一个全知全能型人物,“公望之学问,不待文饰,至于天下之事,无所不知,下至薄技小艺,无所不能。长词短曲,落笔即成,人皆师尊之”。中年时,他得到浙西廉访司徐琰的推荐,曾充任过“浙西宪吏”,“事论经理田粮”,后来被提拔到京城的尚书省,担任监察御史院职务。因与权贵不合,获罪下狱多年。 从这段记载来看,黄公望似乎是“清流”人物。但也有些记载指他为人浪荡不羁,办公时穿着道士服向上司汇报工作,为人不容。明代的刘凤在《续吴先贤赞》中说他“见学士大夫,伐其技能,多所淩忽,遂以罪锢之”,又说他“谈儒墨黄老,以口辩屈人”,总之是充满了艺术家气质桀骜不驯的人物,不是徇徇儒者模样。 在狱中时,他的朋友杨仲弘赠诗给他,内有“何时再会吴江上,共泛扁舟醉瓦盆”句。出狱后,黄公望果然绝迹仕途,游历名山大川,放浪于江湖间。 四十六岁时,黄公望在松江做测字先生,卖卜为生。次年(元延祐二年,1315)回到故乡常熟,隐居小山,不时往来吴越间。仍是那位对他不大以为然的刘凤,说他“好狡狯,教授弟子,无所问业”。 中年以后的黄公望,与所有的隐逸高人一般,有许多旷达浪漫的故事。许多记载都提到他好狂饮,“每月夜,携瓶酒,坐湖桥,独饮清吟,酒罢,投瓶水中,桥下殆满”。又曾在月夜驾着小船,用长绳把酒瓶系在船尾,“返舟行至齐女墓,牵绳取瓶,绳断抚掌大笑,声振山谷,人望之以为神仙云”。又据和他有交往的杨维桢记载,有一日他与黄公望同游西湖孤山,听到湖中有“铁笛声”,不久,黄公望也吹着铁笛下山,而游湖者正吹着笛子上山,“二公略不顾,笛声不辍,交臂而去”。这样隽逸潇洒的故事,总是能让人怦然心动。 六十岁左右,黄公望与倪瓒一同加入全真教,成为了道士。他的老师是著名的金月岩,据说他与元代许多著名的道士如莫月鼎、冷启敬、张三丰等都是师友。六十六岁时,黄公望还在苏州的文德桥开“三教堂”,宣传全真教教义,并且接受他人的诘难。沈周称“所至三教之人,杂然问难,翁论辩其间,风神疏逸,口若悬河”。 隐士做派与宗教背景更给他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在崇拜他的明代文人笔下,黄公望俨然已是个下凡的老神仙了。陈继儒说他到了九十岁仍“碧瞳红颊”,“貌如童颜”;李日华说“一日于武林虎跑,方同数客立石上,忽四山云雾,拥溢郁勃,片时竟不见子久,以为仙去”,他得出结论:“……此老乃从十洲来,绘事特其撒米狡狯之一技耳。” 黄公望于元至正十四年(1354)去世,年八十二岁,在古代绝对是高寿老人了。有人还嫌不够,说他在洪武年间尚在人世,一人跨三朝,真真是神仙中人了。
名画逃过被焚毁命运 黄公望学画,据唐棣《铁网珊瑚》称,是从晚年才开始的。然出手不凡,“探阅虞山朝暮之变幻,四时阴霁之气运,得之于心而行于画,故所画千丘万壑,愈出愈奇,重峦叠嶂,越深越妙”,因此对后世产生了极大影响。王世贞论山水画,就说“大痴黄鹤(王蒙)又一变也”。 《富春山居图》的作画,始于至正七年,何时完成不得而知。据说历时七年,也就是黄公望去世前一年才完成。因此,这是现在所能见到他晚年的最后一幅作品,最为后人珍视,“煊赫绘林”。然而自明初至明中叶,一直下落不明。成化年间,由著名画家沈周收藏,因请人题跋而失踪,从此再也没回到他的手中。一直到弘治元年(1488),由苏州的樊节推购得,请沈周再加上一跋,他心酸地写道:“旧在余所,既失之,今节推樊公重购而得,又岂翁择人而阴授之耶?” 到隆庆四年(1570),这幅画从樊氏手中转到了无锡人谈志伊处,而后又归于一位“周台幕”,万历二十四年(1596),由华中翰介绍,售予大画家董其昌。他兴奋地在跋中高呼“吾师乎!吾师乎!”并表示要把它藏在自己的画禅室中,与王维的《雪江》“共相映发”。 董其昌死于崇祯九年(1636),死前数年,将这幅画抵押给了吴正志,未及赎回,即归道山,从此这幅画便成为吴家的传家宝。吴正志死后,归了他的二儿子洪裕(问卿)。他对这幅画无比珍爱,特意在家中“面水架一小轩”,名之为“富春轩”,专藏此画。为“富春轩”题匾额的邹之麟曾感慨:“名花绕屋,名酒盈樽,名书名画,名玉名铜,环而拱一《富春图》,尝闻天上有富贵神仙,岂胜是耶?”当明清鼎革之际,吴问卿更是“一无所问,独徒跣而携此卷”,“直性命殉之矣”。 然而,也是因为吴问卿太爱这幅画,于是决定让它为自己陪葬,差点使《富春山居图》遭遇灭顶之灾。顺治七年(1650)吴问卿病笃,烧画殉葬,幸而他的侄子吴子文趁其不注意,将它抢救出来,但前面已有一段“四尺余”被烧焦了,存下仅有六尺。这个故事因为太富有传奇色彩,更被后世添油加醋。例如恽寿平说问卿平生最爱的是智永的《千文》真迹与此画,于是决意烧二物陪葬,烧画时他看到火旺了就回里屋躺下了,因此吴子文才有机会救出;康熙初年的王宏撰说是侍妾偷偷抢出,一同焚毁的书画变成“怀素帖”;而唐光说其实是与唐伯虎的《高士图》一起烧的……难怪徐复观认为这个故事是吴家为自抬身价编造出来的。 有清一代,残余的《富春山居图》继续在一个一个收藏家手中流浪。先是被丹阳张范我收藏,而后转手泰兴季寓庸,接着由平湖高士奇以“六百金”购得,随后成为王鸿绪的藏品。王氏死于雍正元年(1723),不久即家道中落,由家人拿出来到苏州售卖,为沈德潜所见,他在卷后写下了非常感慨的一段:“计詹事(高士奇)、司农(王鸿绪),品地声势,极一时之盛,今不过三四十年,如春花飘零,云烟解散,而山人笔墨,长留人世间,洵秾华难久,而淡寂者多味外味也。” 因为索价过高,苏州无人买得起,王家的这位仆人不久就转去扬州碰运气了。可能是在那里,被朝鲜人安岐买去。七年后沈德潜在京师重又见到此画(此时已为安氏所有),还颇不以为然,觉得安氏不过“惟侈宝玩之多、贾值之重,以为豪举”,“此卷亦未为得所也”。他的不屑或者也有点道理,因为这样珍贵的画卷,在安氏自己的《墨缘汇观》中仅列在附录中,卷中也没有他的印记。
假画被乾隆野蛮题跋 到乾隆年间,安家也败落了。乾隆十一年(1746),安家想把家藏的一些精品打包卖给大学士傅恒。傅恒毫无艺术欣赏眼光,视之为不能吃不能用的没用玩意儿,却又介绍给乾隆皇帝,最后这位天底下最大的主顾以“二千金”把这批字画都买下了,收入内府。—这是乾隆自己说的,颇有自我吹嘘的意思。 此时问题就来了。就在前一年,乾隆已经收了一个题为“山居景”的黄公望的画卷(因自题中有“子明隐君将归钱塘”句,习称“子明卷”),现在又出来一幅,到底孰真孰假呢?经过对比,乾隆认为之前收的一个卷子乃是真,不过后者“画格秀润可喜,亦如双钩下真迹一等,不妨并存”。从此对“子明卷”更加珍爱,而把后来收入的这一卷(又称“无用师卷”)打入冷宫。直到嘉庆修《石渠宝笈》三编时才录入。其实因为“无用师卷”名声太大,乾隆也曾“骇以为更得《富春》”,语意中“流露色厉而内荏的神情”。 不过这一回被错认成赝品,倒使真迹因祸得福。“子明卷”因被认为是真迹,为乾隆一再把玩,六下江南也带在身边。这位喜好题跋盖印犹如收发室老大爷的皇帝在上面的御题、御跋、御记、御识多达五十五处,密密麻麻满布山巅树梢,把个画卷弄得“满目疮痍,体无完肤”。后来实在无从下笔了,才恋恋不舍地题上“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识矣”。 此后,这个卷子就一直收藏在清宫,辛亥革命后归故宫博物院,1948年与2972箱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一同运往台湾。 而那曾被火烧坏的前半截《富春山居图》,尚存尺五六寸,“山水一丘一壑之景,全不似裁切者”,清初由吴其贞持有,命名为《剩山图》。后流入辽阳人王廷宾手中,收入他的《三朝宝绘图》。有一位程正揆曾经天真地求当时持有《富春山居图》的季寓庸“为破镜之合”,当然被拒绝了。 然而自此之后,《剩山图》始终“绝迹江湖”。直到20世纪30年代,王廷宾的《三朝宝绘图》流入江阴一户陈姓人家,为上海汲古阁的曹友卿得到,拆开分售,找到的买家是吴湖帆。吴湖帆是用了家藏的一只周敦才换来了这幅残卷。他找到了这户陈姓人家,捡回了被当作废纸的王廷宾的题跋,又与沈尹默一同去比对了“无用师卷”,这才确定此乃真迹。因此兴奋地在1944年的《古今》杂志上发表《富春山居图烬余本》一文,大捧“无用师卷”是“痴翁生平第一杰作,抑亦古今艺林神品之冠冕”,而他自己的梅景书屋也有了“大痴富春山图一角人家”这么个新名字。20世纪50年代,经沙孟海牵线,以5000元巨款卖给浙江博物馆。 康熙二十五年(1686),王翚临《富春山居图》一卷,自识曰:“一峰老人富春长卷,海内流传名迹称为第一。”然而愈是珍贵,愈是坎坷,自其问世以来六百多年间,《富春山居图》不断流转,经历了火灾幸而未毁,又曾有二百多年被当作赝品默默沉寂,现今更是分隔两地。大痴为无用的“过虑”写下那段自识时,又岂能想到此后它如此曲折离奇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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