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会绣戏衣、绣枕头、绣鞋面,都是我自己画花样;一直到解放后我才不自己绣戏衣和绣彩鞋了,也不再画花样了。
因为我有从小画花样的根底,对画非凡爱好。解放初期我住在北京东单西观音寺胡同,在这个胡同里有一个和平画店,有大量齐白石老人的画。祖光最喜爱画,买书买画是他最大的乐趣和唯一的嗜好。我们家买了不少齐白石老人的好画,有大幅的,也有小品,不少都是精品。
孩子的祖父也是书家和画家,他天天在家写字画画,他的山水花卉都画的很好,故宫里还留有他吴瀛的墨迹。
我爱画,除了幼时绣花的原因,还有就是环境影响。祖光有很多画家朋友,也都是我的朋友:张光宇、张正宇、徐悲鸿、黄永玉、丁聪、郁风、黄苗子、尹瘦石、叶浅予、潘絮兹,还有祖光的外甥蔡亮等画家,有时他们来我家画画就指点我,但我演戏很忙,没有专门时间画。
建国初期,祖光总是那样兴高采烈,他和我商量,想举行一次“敬老”宴会,他想请的客人是齐白石、于非 、欧阳予倩、梅兰芳、夏衍、老舍、阳翰笙、洪深、蔡楚生等老人,还有当时还不算老的于伶、陈白尘等。祖光的意志我从来都不会拦阻的,他的兴奋就是我的兴奋。我跑去找到当时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大院里的音乐家盛家伦,画家黄苗子、郁风夫妇,他们都热烈赞成,愿意参加,一起作主人。
在朋友当中祖光是年纪最小的,可我比祖光还要小十岁,我在这个宴会里就简直是个小女孩了。这一天白石老人来得很早,是他的看护伍大姐陪他来的,看到白石老人,可真叫我兴奋。我把老人搀进我们屋里坐下,他是在座年纪最长的,连梅兰芳先生也上前恭恭敬敬地鞠躬,叫他老师呐!
白石老人坐下来和大家打完招呼,就拉着我的手不转眼地看我。过了一会儿,伍大姐带点责备的口气对老人说:“你总看别人做什么?”老人不兴奋了,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能看她?她生得好看。”老人说完,气得脸都红了。我赶忙说:“您看吧,我是演员,我不怕人看。”祖光也上前哄着他说:“您看吧,您看吧……”满屋子人都笑了,这时苗子和郁风两口子说:“老师喜欢凤霞,就收她做干女儿吧。”老人才不生气了。
我在大家的欢笑声里给干爹行了礼。作白石老人的干女儿多好啊!我想,那天我是最兴奋的人了。 更使我兴奋的是老人真是喜欢我,他叫我第二天就和祖光一起去看他。我们到了西城跨车胡同齐家,老人从怀里摸出一长串挂在胸前的钥匙,亲自打开一个中式古老的大立柜,从里面拿出一盒盒的点心给我们吃,但是他不知道,这些点心大部分已经干了、硬了,有些点心上面已经发霉长毛了,可我们还是兴奋地吃了一些,显然这些吃的东西都是他收到的礼物而他轻易不给人吃的。老人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卷画,大幅的白纸,每张上面却只画一两只小小的草虫:蜻蜓、蝴蝶、蜜蜂、知了……他让我挑选,我就拿了最上面的一张知了,老人把纸铺在画案上,提笔画了一幅秋天的枫树,这只秋蝉就爬在枫树枝上,配上红色的枫叶,真是一张好画,老人在画上题了两行字,是:“祖光凤霞儿女同宝壬辰七月五日拜见九十二岁老亲题记”这张画在文化大革命里被“造反派”给抄走了。可是万幸后来缺德该死的“四人帮”粉碎之后,送回来的少数残余画件里,这幅《红叶秋蝉》像神仙下凡一样地重新回到我们手里了。
干爹送了我们画,他说:“这是见面礼。”还兴奋地让伍大姐给他穿上新衣服,让看门的老尹给他要车。走!快走!他要请大家去吃饭,临时约了一桌人到西单的湖南曲园饭馆。
那天一起吃饭的还有和我们一同到齐老家去的我们的好朋友裱画工人刘金涛和随后约请来的黄苗子、郁风、盛家伦、诗人艾青、画家张正宇、话剧演员戴浩。老人在吃饭之前还到照相馆和大家一起照了相,又单独和我照了相。伍大姐说老人是很少这样兴奋的。
可是这天想不到老人又生了一回气,因是吃完饭,老人家要付钱时才知道祖光已经把钱付完了。干爹很不兴奋,说:“是我认干女儿,我请来的客……”大家劝着说:“干爹请干女儿,干女儿请干爹都是一样的。”老人终于后来又请我们去吃过几次饭,都在曲园,他喜欢吃湖南家乡莱。湖南菜筷子非凡长,盘子非凡大,辣椒非凡辣,与众不同。
过了几天,金涛来了,送来一个大信封,上面是老人写的祖光的名字,里面是一张宣纸的信笺,上面写着:“桐花十里舟山凤雏凤清于老凤声名为新凤霞字为桐山九十二岁白石老人”“桐山”是老人给我起的“号”,这张字我们请金涛给裱起来,装在镜框里,一直挂在祖光的书房。可又是这个文化大革命,被我们剧院的“造反派”把镜框砸烂,把纸撕得粉碎……我从来就演戏忙,祖光那时是电影导演也很忙。虽然他很不愿意作导演。我们都没有太多的时间,但我们还是抽空去看望老人。我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看齐白老画画。当时社会上买齐白石的画成了一种风气,诗人艾青也多次同我们一起去齐白老家,他年轻时学过美术,是真正的内行,也常给我讲,一个演员必须懂一点美术,这样在舞台上创造人物形象有好处。
齐白老大半世卖画为生。解放后大家清齐白老画画也都照尺算钱,我们在认干亲以前买齐白老的画都是照尺算钱的,后来就到画店去买画,因为当着老人面他不肯要我们的钱了。
齐白石老先生是劳动人民出身的画家,他当过木匠,有精细的雕花手艺,他终生保持着劳动人民的朴实本色,他很细心,注重节约,画几张画,画什么,心里都有底;用多少颜色他都十分准确的事先配好,画完了,颜色也用完了,一点也不浪费。
老人喜欢看我的戏。那时我在北京前门外鲜鱼口大众剧场演戏,请老人看戏也是我最兴奋的事。每次都是伍大姐陪着他来看戏,每次看戏他都是散了戏还不肯走,非等我下了装,一定要看看我,再看看同台的演员们才走。
他很喜欢我到他家,一去他就很兴奋。他鼓励我学画画,一次我当场画了几棵大白菜、萝卜,老人可兴奋了。他在画画时,总是一边画,一边告诉我学会画画有哪些好处。他认真的给我讲课,他真的把我当成画画的材料了。
齐白老有个犟脾气,有时有人请他画画,赶上他情绪不好,就不愿意画,但是我走到他面前时,老人就会兴奋起来,他一兴奋就画的很好。因此不止一次有人找我陪去求画。王昆老有一次陪着陈老总①到我家来,就让祖光和我一起同到老人家里去求画。有时我日子长了没去,老人就带话给我:“叫凤霞来!”
齐白老平时很细心,家务事他也自己管,连大米白面都自己锁起来。这该是在旧社会养成的戒备心理吧!
同时他还有对亡故亲人的感情。有一次我同金涛一起去看他,老人说:“你们跟我来。”他走在前头,叫我们跟着他,出了他的屋子转了一个弯,原来在房后有一个用砖砌的圆形小神龛,里面有一个牌位写着“××夫人之位”,是老人的结发妻子。叫我鞠躬行礼,我和刘金涛鞠了三个躬,老人自己也吃力地鞠了三个躬。他告诉我,这是去世的干娘。每逢初一、十五,老人都要给灵牌上供行礼的。这感情有多么深厚啊!
齐白老家看门的老尹是个孤老头子,秃头、小个子,一嘴土北京话,能说会道。常穿中式衣裤,绸缎的小背心。有人讲他曾经是清官里的太监,那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我们去了,老尹总是热情招待。有一次我和祖光去时,老尹拦着叫我们先到他屋看看,他住在一进门的小东屋里。他把我们让进他的小屋,印象最深的是他为我们倒了一小盅茶。我喝了一口,味道可不一样,可见老尹泡茶是有功夫的。我问:“老尹,你这是多少钱一两的茶时?”他自得的一笑说:“不贵,六毛钱。”
全在泡茶的功夫上了。
老尹叫我们去他屋里是有目的的,他对我们说,他在这里工作,齐白老不给工钱,每月定期给几张画,尺寸也是讲好了的。“你们买画可以在我这儿买,我卖画是为生活。”他说着,拿出不同尺寸的画来给我们看,祖光当时挑选了两张。后来我们在老尹手里还买过一些好画,这位老太监的收藏是很丰富的。
齐白老细心的教我画画,他告诉我似像非像才是艺术的道理,画梅要画好枝干,画藤要丰满但不能乱。他叫我天天都要画,一张纸铺在桌上,好好看一下,要有整个的布局,要作到心里有数。老人这样热心教我,但是我当时演出任务特忙,没有画出成绩来,辜负了老人对我的期望。
老人真诚地把我当成他的小女儿。他叫老尹叫我小姑姑,他的最小的儿子铁根叫我姐姐。有一次我要走时,他叫我等一等,叫我见见从湖南来的大姐姐、他的大女儿。果然把她请来见我了,是一位70岁上下的老太太,一嘴湖南话,老人叫我上前叫“大姐姐。”我们见了面,大姐姐满头自发,比我妈妈还大二十多岁。
老人是这样的喜欢我,不知要怎样待我才好。有一回他叫我随他一道,打开大柜门,拉开一个大抽屉,里面装满了一抽屉一扎一扎的新钞票。他说:“你要钱用就拿些去吧。”我说:“我不缺钱用。干爹,您把柜子锁上吧。”那天我和金涛一起离开齐家,路上金涛说:“凤霞同志,你是个好人。”我说:“金涛,这就算好人,当好人就太轻易了。”
我呢?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老人的恩情。除了请老人看我演的戏,只在一次老人生日那天,我送去一块团花缎子的袍料,老人非常兴奋。那天又是金涛陪我去的,金涛是个老实的、农民型的劳动人民,一见到老人他就说:“老爷子,我给您拜寿了。”趴下就磕头。这就把我僵住了,我是干女儿啊!我也跟着跪下了,旁边的伍大姐把我拉了起来。
我的干爹,天才的、可爱的、特重感情的老画家齐白石,在1957年患病去世。他给后世人民留下了大量的精神财富,漂亮画图。但是就在这个最沉痛的要害时刻,由于一种非凡的政治情况,我和祖光都没有能够去离别他,告祭他,只有委托金涛同志替我们送去一个大花圈,表示了一点父女之情。
(摘自《新凤霞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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