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缺少随遇而安的天赋,
你是没有家园的人。
你在漂流中明白,
往事是你的幻觉。”
——周国平
与有些炫技般存在的当代艺术作品不同,温的金鱼系列创作,并无掺杂过多纷繁芜杂的素材,规格高端的仪器设备,绮丽梦幻的色彩冲击,而是深入骨髓的简单、震撼。一尾落寞的金鱼,一匹无暇的素帛,一尊毫无雕饰的琉璃缸便可将一段对于人性讳莫如深的告诫编织进你我的血液中去。加缪就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每当我似乎感受到世界的深刻意义时,正是它的简单令我震惊。”人们可以清除瓦砾,在废墟上建造新的乐园,却无法使死者复活,也无法禁止死者在地下歌哭。城市可以在飞速发展中抛却老胡同里旧日的记忆,却无法禁止对昔年怀有留恋的人们以另一种形式哭诉钢筋水泥、环境污染对心灵的禁锢。我庆幸他选择了这样的形式,这给予了我们安静的伴随着游鱼审视现世生活的机缘。大有“任他红尘滚滚,我自云淡风轻”的禅意在。
《生存》装置 2010
在最内在的精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恰似这一尾游鱼。宽容并不能消除这种孤独,但正因为由己及人的领悟到了别人的孤独,我们内心才会对别人充满最真诚的宽恕。温的《生存》这件作品,我最近有了新的感触。有人说,那是在描绘污染的环境、压力剧增的外部世界给鱼儿带来的痛苦,讲述的是鱼儿的无奈与挣扎。固然可以这样理解,然而我却认为,这样以黑暗围绕的构成,是一段朝圣者的自白。这朝圣者,是鱼儿,是温自己,更是普天下的你我。我们在黑暗中并肩而行,行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无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个圣地,因为我们无法向别人甚至向自己说清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样的。然而,同样的朝圣热情使我们相信,也许存在同一个圣地,人们只是用不同的名称称呼同一个光源罢了。受此光源照射的人们,也许本来就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作为有灵魂的存在物,人的伟大和悲壮尽在于此了。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浮灯灿烂一朝,不为沽名钓誉,只为以鱼为舟,渡己渡人。在希腊神话中,造人的不是至高无上的神——宙斯,而是反抗宙斯的意图因而受到酷刑惩罚的普罗米修斯。这要比基督教的创世说包含更多的真理。人类的诞生是反抗上帝意志的结果。所以,我可以从温的创作中体悟到,一颗优秀的灵魂,即使永远孤独,永远无人理解,也仍然能从自身的充实中得到一种满足。
鱼儿的一生是短暂的,人的一生又何曾漫长过。如你现在经历的和曾经经历的,你必将再一次并无数次地经历它。这些经历似水中波涛,层层起伏。其中没有任何新东西,却是每种痛苦和每种快乐,每种思想和每种叹息,以及你生涯中一切不可言说的渺小和伟大,都必对你重现,而且一切皆在这同一的排列和次序中——如这鱼儿和透明的琉璃缸,如这顷刻和你自己。在视频《溺水》中,我竟读出了宿命论的味道。鱼儿命运的演变营造了一种无可避免、无所适从的紧张感。诚然,恶劣的空气环境正悄无声息的侵袭着城市居民,直至吞没整座城市。你我正如水中鱼,憎恶这股污浊的浸染,去身在其中,逃脱不得。温巧妙地用“溺水”来命名这件作品:鱼生于水长于水,溺水之于鱼,实乃滑稽之说。然而污染却在水中将鱼儿逼入了死亡的黑洞。人亦如此。当人类赖以生存的空气被污浊成了刺伤人类的利器,人之命运又与这水中鱼有何不同呢?!生存的永恒沙漏不断流转,而人类这微尘中的微尘与之相随。
口号和概念组成了整个世界,嘈杂,虚假,使人忘却根本所在。情感于是变幻无常,却是突破规则界限得以让人接近自我的稀少机会。是的,各种莫名不莫名的消极情绪,也是上帝赐予的机会。需索,依赖,分隔,决裂,寻找,放弃,宽恕……种种镜像,让人明心见性。人与时间并行,渐渐看清心灵的复杂褶皱和层次。或许,只有历经世事之后,理解力才能穿透表象抵达本质,并试图给予一切宽谅。就像,人在对苦痛和阴影有所承当有所体悟之后,才能真正理解其所映衬的那一道纯净自若的光。这光,穿透微尘中的微尘,隐藏多面难辨的人性暗涌。深邃,错落,对半。温的金鱼系列创作,从不缺乏对各种环境状况下鱼儿生存姿态的表现。同样的,这个世界也从不缺乏人性不同侧面的暴露,从不缺乏应有的寂静与繁华。若缺少鱼儿在缸中游弋,水光依旧如故。若缺少人类的参加,介入,发言或行动,万物照旧寡言兴盛。微小人类如同那鱼缸禁锢中的游鱼,所持有的不过是自身存在。《以赛亚书》说,我必反手加在你的身上,炼尽你的渣滓,除净你的杂质。一个故事的发生,在于印证心所需要经历的冒险,独自支撑,摸索前行,穿越迷途,在道路尽头瞭望光亮深长。以情感遭受试探的方式,而非其他肤浅虚假的方式。一罩琉璃,一尾金鱼,一双眼睛,假意的浮华带来的虚空感或许令他常常似离水之鱼般被苦闷的压迫扼住咽喉,无所遁形。观鱼,悟鱼,以鱼儿柔弱的腰肢作为创作的支撑,这些构成了他一段时期以来的全部生活。他与鱼儿之间具备的这种密不可分的微妙关系,足以使得观者在锯齿中迷醉。也许在多数时光里,世人无需分清,作品中的,身旁的,何是镜像,何为本真。镜像总伴着妄想出现,事物的起始只是为了毁坏。毁坏到一定程度,虚空破碎,单纯完整的初始又再次呈现。这是一场漫长的周而复始的循环,其长度和密度超越人所能计算。
在被长久的孤独冲击和与之默默依存的过程中,面容呈现变化。眼神,唇角,表情,举止,线条和轮廓,这是一段持续的缓慢的僵直状态:概念僵直。思想僵直。于是,对峙、退却、敷衍,对这恶劣的生态,嘈杂的俗世嗤之以鼻,冷眉以待。也许只有在与这身处困顿中却依然完善着7秒记忆来舒展姿态的鱼儿四目相对时,他才能穿透玻璃看到时间的温度。似乎,也只有鱼儿的目光才可以穿过这浮世的微尘来读懂他嘴角的弧度。关于孤独,有个日本禅师比喻,它是习惯每天早上洗冷水澡的人,打开水龙头接受第一次冲击时仍会浑身颤抖的激灵。缸中的鱼儿也是这样的存在。透明的鱼缸,透明的水,它的孤独、困惑与挣扎无所隐藏,甚至在光的照射下还会泛起灼目的鳞光。当观赏之人感受到了一个同样困顿的自己,那么就像在晨起之时凉水兜头而下,与它迎头碰撞心有戒备,不会消亡,不会麻木,也无可回避。在他创作中出现的鱼儿皆是精灵般绚丽耀眼,这是他独具匠心的选择。它们美丽之如繁华世界的霓虹,它们面容娇好的仿似草叶上的花片,奈何草必枯干,花必凋谢。子非他,焉知其不知鱼之乐?同样的,子非他,焉知其不知鱼之命?鱼有命,微小人类亦有命,天道轮回,不过如是。
我曾在一个午后,听京博和友人谈起他的创作全程。在他看来,语言在有些时候显得苍白无用,唯有行动值得关照。他以金鱼为主题的创作,件件均在以缓慢却深邃的力量触动人心,观者经由它的道路在世间找到一席之地。他告诉我,“它成为生命的一个仪式和象征。”在他眼中,如果没有这些鱼儿助他抒发心中郁结,他在这个世间其实并没有栖身之地。这一尾一尾或悠闲或挣扎或安于现状的鱼儿,像极了都市中人的生存姿态,于是观者埋藏心中的荒凉沸腾了,然后沉默的听着身体里的什么在崩塌,碎裂成粉屑。温的创作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可以毫不留情的摧毁观者精雕细琢的防御工事,让你感叹,世间纷繁,而又不过如此。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你无可否认,现代人需要这样具有美感的醒钟,提示你可以在幽闭的空间中偷得浮生半日闲,寻得人性天清地远的一丝交集,但也不要沉溺幻境,妄离生活。你无可否认,温的创作便是这样一尊醒钟。
《困 • 围》装置 2014
眼睛被降下的爽擦亮,人在城市光怪陆离的变幻中逐渐认清了自我局限。在他的创作中,鱼儿似无根的兰花,徜徉静默的包裹在水光之中,或者奄奄一息的搁浅于素帛之上,寂静中似传来渺茫的叹息声,一种无力感枝节盘错,自此扎下根基。薄而脆的鱼缸敲几下当当作响,也许可以永久似围墙般静默下去,阻拦一切,也许下个瞬间就会狠狠跌落,分崩离析。恰似这个如孩童积木造型般岌岌可危的世界构成。我们身处围墙中,直视身下的黑暗高耸和云端纸醉金迷的觥筹交错,听着可以刺穿耳膜的呼啸风声。你自认在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却有可能发现最终陷入一场戏谑,因为你无法拒绝造物主执意透露的众生结局。就拿《困·围》这件装置作品来说,温甚至直接将“困”、“围”这两个汉字构成迷宫似的鱼缸。围困在这鱼缸中的何止是那些游鱼,更是作者及其对整个人类群体的指代。鱼缸采用镜面不锈钢焊接,明亮甚至耀眼,将水、鱼,也将周围环境反射、折射其中。用温自己的话来说,面对生活中的困围,每个人有各自的版本。或许在波光粼粼的鱼缸前,看着无忧无虑游弋的鱼,人们才可以得到暂时的舒缓或是片刻的沉思。可舒缓是暂时的,沉思是徒劳的,游鱼又真的无忧无虑吗?谁知道呢!既定的花好月圆还未出现,我们注定颠沛流离。
《北京北京》装置 2009
鱼儿将自己禁锢在鱼缸的方寸之间,我们人类也为自己创造了一个适于生活的世界,接受了各种体线面,因与果,动与静,形式与内涵。若是没有这些可信之物,则无人能坚持活下去。不过,那些东西并未经过验证。生活不是论据,生存条件也许原本就有错误。人们视需要为事物发生之因,其实,它往往是事物发生之果。《北京北京》中,温借助鱼儿表现了北京城近年来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偌大的京城也只是鱼缸中方寸之地的真实写照,鱼儿恰似身处城市空气污染中的居民。鱼不能选择水,你不能选择空气。水被污染了,人可以为金鱼换水。空气被污染了,却连造物主也没有为人类更换空气的能力。人们看着鱼儿垂死的姿态而生恻隐之心,唏嘘不已,从而才关注到那早已离我们远去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殊不知,驱离它们的,正是那份恻隐之心下隐藏的膨胀物欲和恣意贪婪,他们怀揣的其实只是一颗冰冷的心脏。温金鱼系列的创作不只是对这一客观现实的描绘与讲述,更是在力图使我们相信,总会有人在为自己的心脏升温,他们情愿做一樽玻璃樽,用生命捍卫世界原本可以拥有的真诚与美好。
真、善、美,需要被克制,以及带有一定程度的损害、压抑和伤痛。自由的,放肆的,愉悦的,流泻的,到最后才会显示出某种失控的力量的变形。也正因为趋利避害的本性,我们最终与一些美好的初衷背道而驰。或者,这些美好的初衷,本该是远处连绵深邃的蓝紫色山岭之上那可望不可即的一抹虹彩,而不是被放置在白瓷碗盏中举手可食的一道午后甜点。温地地道道的在都市长大,却执著的在为灵魂裁剪一件件可以飞升离开的羽衣。这并非乡情对城市快餐文化暴力挤压变形的妥协,甚至正是因为乡情的强大,他选择继续留在这里,像水中不知疲倦的金鱼一样,以意念抵抗恶劣环境的侵蚀。他的努力,你可以从《鱼说》这件互动装置作品中看得分明。当你我挥动双手,指挥着水里的鱼儿时,似乎两个迫于生活环境压迫的弱势群体终于在此刻开始了真正的对话。人说,鱼说,是人在观赏鱼?还是鱼儿在冷睨同样困顿于现世生活的人?他以远离城市嘈杂的姿态沉醉于鱼儿的世界,看似平和无争。我却看得出来,他在试图成为一个有杠杆的人,做事情棱棱角角,有所依据,而不是被人群和集体的概念暴力所摧毁。在污泥沼泽般腐烂并且散发出恶臭的现实中,在与世隔绝的高山之巅山溪深谷中,他用远离来避讳伤害,用淡泊来绕开浮华,只求一片毫无杂质的海阔天空。
《呼吸》数字摄影 2012
当代艺术家温京博,德国华人艺术家协会会员,北京美协会员,入选北京青年英才计划。1978年生于北京,在父亲的影响下从小学习绘画,高中就读于中央工艺美院附中,1997年考入清华美院,大学期间学习视觉传达设计专业,2003年留学德国卡塞尔艺术学院师从Prof. Baumann 学习新媒体艺术。2007年回国后任教于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数字媒体专业,身兼教师与艺术家双重身份。
早期创作致力于将交互媒介与情景体验相结合,创作了如《跳房子》、《人参果》、《新尖叫》、《漩涡》、《雪人》、《荷塘清影》、《迷宫》等许多基于图像识别、红外感应的虚拟现实类大型互动装置作品。回国后创作题材、表现形式进一步扩展,更多的尝试以交互、影像、装置、摄影等不同表现形式,表达对情感、城市以及社会的关注,创作了包括《地平线》、《鱼说》、《溺水》、《呼吸》、《生存》、《北京北京》、《此地彼时》、《眩晕》、《空间侵犯》、《木棂风景》、《困围》等系列作品。作品多次参加大型艺术展览、艺术节。先后在权威核心期刊发表专业论文,获得《互动吧台》交互投影游戏发明专利,《交互娱乐信息管理系统》软件著作权。
艺术家网站:www.wenjingbo.com
履历:
1978: 生于北京
1994-1997: 中央工艺美院附中
1997-2001: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视觉传达 (学士)
2001-2003: 创建五味文化工作室
2003-2007: 德国卡塞尔艺术学院-视觉传达系-新媒体艺术(研究生)
2012-2013: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访问学者
2007- 任教于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数字媒体专业
展览
2000: 招贴《灵石天韵》获“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学院奖”一等奖
2004: 实验录像《龙》入选欧洲媒体艺术节(学生组)
2005: VJ作品《晕倒》参加卡塞尔Dokfest艺术节
2006: Dorkbot北京研讨主讲人
2006: 声音互动装置《漩涡》入选第二届艺术与科学国际作品展暨学术研讨会
2006: 红鹤沟通“走红日” 主讲新媒体“交互”
2007: 互动装置《新尖叫》参加“Jour Fix”2007艺术展
2007: 策展保加利亚电影艺术节中国影像单元-《中国体验》
2007: 互动装置《迷宫》参加上海国际电子艺术节(收藏)
2007: 作品《风》参加杭州《自动对焦》展览
2008: 北京夏日数字娱乐节《鱼说》
2008: 第二届上海电子艺术节《地平线》 (收藏)
2009:中国美术馆-为学、为师、为艺《挥之不去》
2009:第五届宋庄艺术节《大夏天》
2010: 歌德绿色行动《耳膜的迷途》
2013: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访问学者展
2013: 《自愚自乐》联展
2013: 北京设计周
2013:境-国际家具设计展
2014:上海艺术设计大展
2014: 中国美术馆-为学、为师、为艺
2014: 持续之道—国际可持续设计学术研讨会暨设计作品展
来源:东方艺术网 文:高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