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耷(八大山人)是明朝皇室的正宗苗裔,一位矢志不渝的书画圣手,大器晚成于国破家毁之后,惨痛的人生经历竟然给他带来一宗意料之外的“好处”他原
本傲岸的心性和高雅的气韵经过此番淬火加钢,就更其傲岸和高雅了。这位朱明皇室的苗裔生于安乐,长于忧患,与众不同,与俗为远,其书法和绘画作品具备深藏
不露的饱满血性和隐忍待发的内在张力,总给人一种寒芒在握的感觉。
八大山人决心只做异姓王朝的化外之民,虽然难以效仿伯夷、叔齐兄弟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但他还是可以远离滚滚红尘,先是削发为僧,继而隐居于南昌
郊外的青云谱道院,一生潜心于书画艺术的远源近流之中,标新立异,创制良多,终成一代丹青圣手,得到后世同行的普遍推崇,齐白石甚至愿意做他的“门下走
狗”。
庭院深深深几许?从幽径入室,故居白壁上挂满了八大山人诸多绘画名轴的摹本:墨荷、双鹰、鸟石、椿鹿、瓶菊和孤松。尽管这些摹本的面目与真迹的神韵
相去甚远,脱略和拉低了原作的超尘境界,所保留的墨法笔意顶多不过两三分,但我浏览之际,仍觉不同凡响。其间有朱耷胞弟牛石慧的两幅名作,一幅为“野猫
图”,另一幅为“双鸡图”,均似金刚发力,精气神极为劲健。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幅“野猫图”,猫身漆黑闪亮,双眼炯炯如虎,长尾则煞似梁山泊好汉呼延灼手
中耍得神鬼莫测的钢鞭,精灵古怪,来历非凡,不似人间俗品。很显然,此画着墨处深藏寄托,世间鼠辈观之,必定肝胆俱裂。
“八大山人”的连笔署名看去如同草体的“哭”字,“牛石慧”的连笔署名看去则仿佛“生不拜君”,后者的叛逆倾向更为鲜明。在爱新觉罗氏的高压统治下,朱氏兄弟寻觅不到避世远遁的桃花源,去做绛雪为饭、白云为田的逍遥神仙,也就只能这样极其隐晦地表白心迹。
右侧的庭院里安置了一尊八大山人的铜像,栩栩如生,样貌与清人黄安平所绘头戴斗笠、身穿布袍的《个山小像》酷肖,神情则略有不同,铜像双目一睁一眯,似冷眼看世界,又似闭目忘世情,特别能见出主人公不与庸夫俗子握手言欢的冰雪冷心肠。
院中植有数株松柏,苍然古翠,均达470多岁高龄,早把人间的炎凉百态看得通透明彻。有道是“寿高者其智也深”,人固然如此,树又何尝不是这样。生
长在青云谱道院的数株松柏是有福的,八大山人曾亲手灌溉它们,仿佛缘法极佳的学佛者得到过高僧大德的亲自灌顶,加之参悟了这么多年,一早就明心见性了。唯
其大智若愚,知白守黑,纵然如今大材小用,已经沦落为游客摄影留念的背景,它们也照旧欣欣向荣,并不妄自菲薄,风起时,叶片簌簌,似乎发出隐隐约约的笑声。
碑廊陈列的是一组八大山人书法的刻石,极其苍古的法书,独具一格,气韵恰如其人,无一厘凡筋和半毫俗骨。现如今,某些书家挥笔不辍,乐得为楼、堂、
馆、所、店、铺题写招牌,只求数钱时指头抽筋和心头开花,真不知他们与坊间专以鬻字为生的凡夫俗子有何不同。这个时代,书法的精神已经低低地匍匐和深深地
堕落下去了。缓缓走过这道书法碑廊,我的感觉就像金刚石轻轻划向玻璃,隐隐然有一种切肤的痛感。
两位少年在院中小溪边钓虾,频频得手,我不免好奇,于是驻足观赏。可惜伛偻着背脊、蜷曲着腰身的虾先生未能得到八大山人的点化,仍是天下头等蠢物,遇饵就紧咬不放,属于那种见利忘命之徒,老实承认,我对此辈很难生出足够的同情。
我不见古人,古人亦不见我,这是无法弥补的遗憾。八大山人的行迹早已邈不可寻,但他的气息却并未随风而散,双馨的德艺仍长留于天地之间,生生不灭。
世间的许多伟业都是在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来的,在伤心处再度安置自己的灵魂,艺术也概莫能外。八大山人痛哭于三百多年前,他的作品则笑傲江湖,这就是命运既
吊诡又公正的地方。
本文来源:金羊网-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