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举
传统的中国字画渐渐远去,这从字画上所钤的闲章,早已走漏了消息。时下的中国书家、画家多多,可惜,就画而言,除了大多是只有名儿的穷款外,所钤的闲章不外乎“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美意延年”,“某某欢喜”之类的泛泛之言,而就是这些泛泛之言,也是有所本的,也是从前人那儿“偷”得的。学问确实可以也应该“偷”,但学问从来不是生吞活剥,不是装点体面。还有字,除了大都写前人的句子外,所钤之闲章,也往往是堂名之类。静下心来,看看前人的作品,便可明白传统的中国字画的命脉,在今天已变得模糊起来。为什么要在字画上钤闲章,是因为这闲章是字画作品最后完成的一个部分。字画的要义是人有闲情逸致需要表达,而闲章便是有意无意地演绎着这番表达。譬如张大千的 “可以横绝峨眉巅”,傅抱石的“轨迹大化”,还有把画画得十分新鲜的林风眠,也会随手钤上“虚怀若谷”这样的闲章,这儿,张大千说了他笔底的烟云快感,傅抱石讲出了笔墨的行走可以达到的向往境界,而林风眠所说的“虚怀若谷”,显然不是在说人的襟怀,而是在说他的画所想达到的开阔和空蒙。还有书法大家沈寐叟,他的一幅对子上钤有“海日楼”和“象莲花未开形”两枚闲章。不知后一枚出于何典,我是宁可以为说莲苞是上尖下圆胭脂色的水滴模样,如同金文中的“主”字。这两枚闲章的联用,正是说“海日楼主”的意思,而这般的情致,正是至闲至逸了。
中国字画远不止是情致,也有着字画家对身世遭际的写真。傅抱石自以为大好的画,往往钤以“往往醉后”的闲章,让人见到一个醉后真汉子的灿烂模样。吴湖帆四十多岁时在他的《春云烟柳图》上,钤上了“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的闲章,应该是他想起了一段山水浪迹的人事。齐白石的画,一次次倾注着自己的深情厚意,他有一枚闲章“梦是芙蓉路”,把自己的无尽乡思一一捧起。刘海粟有“金石齐寿”的豪情,也有“清白传家”的清志,而我最喜欢他的“真手不坏”这一枚,这“真手”应该是“真心”的迹化吧,这个老人是在对人们说,出于真心的书画都是好作品!还有一对师生是将时空锲入自己的闲章的。这老师是康有为,他说“维新百日出亡十四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他的学生王蘧常说“后右军一千六百五十二年生”。康有为感慨于自己的身世,王蘧常感慨于与王羲之生不同时。一枚小小闲章可以如此洋洋大观者,非一流胸襟,一流学识,必不能至此。
传统中国字画,更有的是对自己内心的解剖。引导我很想写下这篇文字的是黄永玉的一枚闲章“我与我周旋久”。黄永玉现在也已是一个老人了。他的“大泼墨嘛”那样的闲章,似乎更像他的个性。然而,在与他“周旋”了几年之后,我感觉到只有“我与我周旋久”这样的闲章,才是他的内心的真壮烈。作为书画家,他用七十来年的时间,周旋得够苦够累,而作为一个文人,一个从生活中而不仅是在书斋里寻找文化的人,信心、壮志,豪情和梦想,痛楚、离乱,苦闷和失望,真真实实地周旋久久。为什么自甘于这种周旋?因为活过一生要有个说法,因为画了一辈子画,写了一辈子字要有个说法,这说法就是做成一个艺术家,做成一个人。由此而言,这闲章实在无法让人闲读,而是应当站立起来,凝神静气地读一读。
来源:解放网-新闻晨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