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斯人流美
公元1593年,明代著名书画家徐渭在绍兴家中病逝。在台阁体风行天下的晚明,徐渭的书法与时代书风格格不入,是当时确信无疑的“流行书风”,遭到同时代人的批判和讨骂。数年后,“公安派”袁宏道在评价徐渭书法时说:“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近代艺术大师齐白石提到徐渭时说:“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今人对徐渭给予了更高的评价,称其为晚明浪漫主义书风的先驱。由此我们得出结论,对于艺术价值的定位是后人的事,同时代人往往因为置身其中不能统观全局而以偏概全,难以给予准确评价。
这一点大概能得到于明诠先生的认同。在我看来,于先生是和徐渭一样站在时代书风前沿的人物,他们目光所及是同时代人还没有发现的亮丽与迷人所在。今天看来或许还是站在风口浪尖上,而数年之后他们的思维很可能就是本时代最耀眼的艺术构成。我们所谓于明诠先生与众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作品里的那种独到的品格和气象,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直觉美感,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最在意自己作品里的那点“意思”了。说是意思,其实是于先生自谦的说法,看过其创作、听过其谈论的人能同意他这样的说法吗?我看未必。好汉不提当年勇,且不说其当年连中三元如何如何风光,就是今天在艺术与市场接轨的时候,他还能在纷扰中坐如钟磐八风不动,静静地守望自己的艺术田野,这已经极为难得了。无论外界对他和他的守望如何评价,这里始终都是他于明诠的地盘,在这块土地上深深地印着于明诠的痕迹,墨香也是独具特色的“于氏风格”。这是怎样的一种风格呢?我不想听别人说,甚至是于先生本人说,我自己的感受是:师心自用,不衫不履。我很喜欢禅宗的境界,达摩东渡来到中土的时候,连鞋子都没穿,衣衫褴褛,胡子拉碴,是个不修边幅的“洋和尚”。在中土传法几十年离开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的一幅打扮,手杖上挂着一只草鞋,另一只则留在了熊耳山埋他的棺材里。他已全然不在乎个人的存在,一切都是身外物,在这样的境界里他把自己淬化得一尘不染,犹如初生的婴儿,一片天机自然。于明诠先生其实就是在这样的境界里写他的字,画他的画,写他的诗,说他的话,这样的境界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自然入定的状态,不是苦苦追寻,追寻不是于明诠的境界。宋代高僧青原惟信悟禅后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有人缁素得出,许汝亲见老僧。”于明诠先生2000年定居济南后斋号叫做“见山见水楼”,或许就是得自长老的偈语,但到底是哪一重境界就不得而知了。倘若是第一境界,那是他自谦的说法,倘若是第三境,那应该是他的理想。然而,就是理想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啊,对于他这样一个曾经甚至现在依然红得发紫的人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实在太难,通往理想境界的道路是他把最后的那点“意思”都不要了,真正是师心自用,自发心源。这就是二十几年来许多人读不懂于明诠和他的作品的原因,说白了,其实是他压根儿就没想让所有的人都读懂他,须知“实相无相,微妙法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如果是和于先生闲聊,聊到此处,他一定会接上下半句:“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其聪慧幽默如此矣。
于明诠是书法界的思想者,而且是被才气充斥着的思想者,他的身上缠绕着逻辑和浪漫两重不相容的东西。和他聊天你听着都累得慌,他的思维跳跃得实在太快,让人无法扑捉。无论是书法本体还是书法史料,只要你提出来,他都会滔滔不绝地给你讲上半天,也不知道他的大脑里到底装着多少这样的“奇货”。而这样的讲述又时时流露出他自己的观点,如果被有心人加以发挥那将是石破天惊狠狠地把世界的眼睛闪一下的“惊艳”。有时候我就想,多亏上天公道让于先生这样的人当了大学教授,否则,他的思想、他的学说又该怎样传给别人呢?那岂不是要让他老人家“独孤求败”?然而,于明诠又绝不是信口开河,他是一个做学问非常严谨的人,与其交流书法专业学生的学习时,他会毫不客气地点出哪个学生很用功读书很多,哪个学生自视甚高不好好读书,言辞之间赞赏与惋惜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正是其如此严谨、用心,其门下弟子才能多有所成,又因为他的多元化思维的影响而能不雷同重复,正所谓“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于先生的浪漫是众所周知的,如果不是书法,他很有可能成为一个现代派的大诗人。于先生写诗和他写字一样,用一个词形容叫“一泻千里”,无论是《霸王别姬》,还是《水水是一棵树》,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都是一种我们久违了的气息和味道,话说这就是于明诠的味道,其实也是我们这个民族长久以来可望而不可求的味道。在这样的创作中,他仍然是“不衫不履,师心自用”,独出机杼,独抒性灵,而他的抒发最别致的地方就是他从不无病呻吟,用一句时髦的话讲叫“心迹的流淌”,所以,于明诠的诗、书法还有绘画是一脉相承的,是在同一种哲学思维指导下而完成的一种大通的境界。所以,见到孔孚的书法和诗时,他才会感动,因为他的心被惺惺相惜的情与意又一次震撼。
所以,感动是于明诠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件。说起其书法渊源,大家都知道,在遍临魏晋唐宋诸名家之后最终打动于明诠的是北朝的碑版墓志,在大家对此还不大接受的时候,他从里面发现了字中之天,然后就开始了他独特的“于明诠式的临摹学习”。我想,他之所以能如此痴狂地投入到其中,一定是化在作品里的先民精神感动了他,融入了他的血脉里,他一下子就沉浸于“我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艺术猜想中了。我在网上看过一段他临写敦煌《大慈如来告疏》的视频,三十出头像个老学究一样的于明诠,其笔下是那样的潇洒自然,游刃有余,平静如水的临写中仿佛暗含了一种巨大的力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知道,这样的平静临写背后其实是他心底里的感动如潮和波澜壮阔,所谓“萧然物外,自得天机”是也。于明诠的感动是和他的真性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的身上有一种幽深的知识分子的特殊情怀,因而他的性格里闪烁着鲜活灵动和智慧果敢。对于看不惯的书坛和社会现象,他自会有一番高论;对于二十年来围绕着他和“流行书风”的恩恩怨怨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倒不是说他假,是他在守望自己思想阵地的时候已经厌倦了书法里的江湖,用一句不文明的话说是“写自己的字让别人扯淡去吧”。于明诠的胸怀很让人振奋,他在心里无法容忍一些对他人格攻击的评论话语时,却还没忘了替人开脱:某某人字写得其实真不错,某某人的文章写得挺好。在这样的超然和洒脱中,我们似乎读懂了这位有智慧有思想有境界有胸怀的学者型书家。
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此歌正可与明诠先生之心境相印证。刘勰云:“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藻雪精神。”于明诠先生雍容大度风华自在的高贵品格玉成了他的书法思想和创作,他用诗心统揽艺术的全部情思,并以广阔的胸怀容纳所谓的美丑评价。他在心里守望着一块净土,一块不被尘俗打扰的净土,在这样的守望中能够生发出他对于书法和人生的深刻理解和厚重感情。让历史说话,时代可以为于明诠证言。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作者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山东师范大学讲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