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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黄苖子:万重恩怨属名流
发布者:admin  发布时间:2012-03-15  阅读次数:1004次

  

徐悲鴻畫雙駿賀苗子郁風佳期1944年作 31cm×33cm_副本


  文、图:许礼平

  京华前辈中,能以粤语交流无间,首数黄苖子先生。我份属晚辈,不敢随人作声声唤﹕“苗子、苗子”,而我是习惯尊称之为“公”,称“苗公”。苖公待晚辈也毫无架子,非常诚恳、和蔼,遇事谆谆善诱,令人相处舒适,如沐春风。

  苗公广东香山人,其尊人黄冷观与孙中山有同志同乡之雅。祖父黄绍昌系广东名儒。苗公小时随父移居香港,住中环砵甸乍街近海傍的一幢唐楼,据其忆述当时儿时玩耍,是常到四周码头梯级近海面处看鸡泡鱼(河豚)。家居对面有家域多利戏院,苗公时常帮衬,于其印象最深的是一出《龙爪大盗》,主角戴黑眼罩,披斗篷,锄强扶弱,威风澟澟,令他非常佩服,仿佛长大要做这样神气的侠客。

  苗公父亲黄冷观主编《大光报》,经常让苗公送稿,所以早岁已与许多文化人接触,如黎工佽、黄天石、劳纬孟、岑维休等。家中书刊甚多,苗公就专挑左翼的来读,父亲看在眼里,尝慨言,此子一出鲤鱼门,定变共产党。

  不过,苗公出了鲤鱼门,却没有变成共产党,反而成了地地道道的国府官员,并且在领导核心参与机要。事情的缘由是:1932年,一二八日寇侵沪。苗公离家出走,要奔向上海参加抗日。先躲在老友黄般若家,由般若代购去上海的船票。“猫仔”(苗公乳名)失踪,老父无从追寻,大哥祖芬虽然略知一二,却不拆穿,只待船开出后才报告,那黄冷观老太爷只得拍电报至上海,把调皮的“猫仔”交给时任上海市长的老友记吴铁城,请代为看管照顾。吴铁城于是将苗公收编为契仔兼机要秘书,如此这般的苗公出了鲤鱼门,没有变成共产党,反成了国府官员。

  “身在曹营心在汉”,苗公满脑子左翼思想,怎么会安心做官呢。很快就与一班左翼文化人如张光宇、叶浅予、丁聪、华君武等厮混一气。苗公在官场用名是黄祖耀,而在文化圈中,则用那小名“猫仔”去左翼而存右边的“苗子”二字为名。(后来1957年真的归队“右边”划为右派,真是一名成谶)。很快,黄苗子的大名盖过了黄祖耀本名。

  曾问过苗公为什么向往共产党。他说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自小有锄强扶弱的思想,上世纪三十年代共产党弱,被排斥,被取缔,被围剿,被追杀。苗公就觉得应该为他们出力,所以处处帮共产党,这叫匡扶正义。下面举几个例子:

  《鲁迅全集》出版,特种豪华本定价很高,是用来补贴普通本。这方法是好,但销售极难。苖子慨然帮忙推销,策动了吴铁城,用国民党海外部的经费,订购两套,一套存香港中华中学图书馆。这套特种本很珍贵,五十年代再转回内地。

  赖少其被关在上饶集中营,站吊笼,危在旦夕,通过关系送铅笔写的小纸条向苗公求救。苗公二话没说,以明码电报发去安徽省税务局,请托友好营救。后来赖少其得脱,用毛笔去函苗公致谢。

  皖南事变时,国民党预备封闭八路军办事处和《新华日报》,抓捕周恩来、董必武等共党代表,苗公得知消息,及早通知周恩来,周让毛泽东在延安发声,公开披露,迫使国民党终止计划。当时邓颖超感激地握着苗公的手道谢:“共产党不会忘记你的”。

  抗战胜利后,毛泽东赴重庆。周恩来约苗公雅聚。苗公为避特工耳目,坐国府派的汽车,到宋(子文)公馆,由宋公馆后门,进入周(恩来)公馆,等了许久,毛才下来聊天、用餐,席间,毛公对着苗公,恍然失声道,“原来黄祖耀就是黄苗子”。可见,这两个名字都很响亮。在毛公的脑海里,一个是活跃于左翼文化圈的黄苗子,一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国府官员黄祖耀。这正符合“一分为二”而又“合二为一”。

  说到苗公,可不能忽略郁风。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台北晤苗公旧友张佛千(胡宗南旧部),张大声说,“苗子不坏郁风坏,郁风是共产党,带坏苗子”。郁风体型修长,风姿绰约,追求者众,更自以为很革命,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又瘦又矮,兼且是为左翼文人所鄙视的“国府官员”?在人生要害时刻,共产党文化界的领导夏衍极力举荐,郁风听党的话,服从组织分配,就嫁给苗公了,倒也从一而终,厮守六十多年,而且育有三子,大雷、大威、大刚,各有成就。

  顺带一提,苗子跟郁风结婚时,徐悲鸿画了一张《双骏图》祝贺,虽然一尺斗方,但画得极精,也易于保存。十多年后苗公要去北大荒效力,有个干部请苗公将此画割爱,“多难方知狱吏尊”,从此《双骏图》离开苗公。 若干年后,此画归徐悲鸿纪念馆收藏。我曾把它收入拙编杂志《徐悲鸿专号》中。2007年, 苗公与郁风在中国美术馆开展览会,苗公来电嘱将此画件放大彩照速寄与他,只可惜冲晒需时,郁风过世后才寄到,只赶得及在展览中陈列,藉资纪念。

  苗公处世,潇洒大方。当他知道翁万戈(翁同龢五代孙)研究陈老莲,要编辑陈老莲书画集,苗公就把旧日摘录的陈老莲数据资料,悉数相赠。五、六十年代张葱玉(珩)赠予苗公《朝元仙杖图卷》长跋晒蓝本一份,八十年代苗公与王季迁交往,知《朝元仙杖图卷》系王所藏,而原件旧跋早被裁去(我存有一段),便将这份长跋晒蓝本寄去纽约相赠,也不留底。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收藏简又文旧藏广东书画,其中有许多苏仁山作品,苗公知道后,将其所藏的苏仁山等一大批广东书画、拓片、著录书等,一并捐赠中文大学文物馆,去年初(2011年1月)在该馆展览出来,甚获好评。苗公又将历年所藏及自己与郁风的作品一批,交由中国嘉德拍卖,得款数千万元,成立助学基金,回馈社会。这种种无私的捐献,高风亮节,令人敬重。而其三个儿子支持乃父献宝,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社会里,更显得老人家教子有方,难能可贵。

  数十年来,苗公也偶然惠赐书画给我。包括其祖父黄屺芗墨迹、其老师邓尔雅楷书扇面、齐白石墨迹“保家卫国”及亲笔题赠苗公的诗集、《传神小品》(写真粉本)册等等,最有意思的是叶恭绰删改苗公手稿《安仪周》。

  五十年代,苗公写了《〈墨缘汇观〉著者安仪周(歧)》一文,请叶誉老(恭绰)改定,叶公大笔一挥,改得体无原肤,几乎重写,等于叶、黄二人合作。可见上一代学人治学之认真和对晚辈的照拂。苗公与叶公交往频繁,藏其手迹也多,但劫后荡然,仅存此一删改稿。2007年郁风驾鹤后不久,苗公把这珍贵墨迹加题八行相赠,让我兴奋了好一阵子。

  我在一月九日晨早得大威电邮,惊悉苗公在八日以期颐高龄往生,闻报黯然良久。夜检此两开叶黄手稿,披阅再三,感慨之余,即传与董桥共赏,并草本文,藉寄怀思。

  2012年1月11日凌辰1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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