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的读者这些年分化了，不再像几年前“一致叫好”了。我是资深董迷（我不单收藏有全部董桥港台所出单行本，董桥任主编的《读者文摘》和《明报月刊》也没放过），我分析一下分化原因：第一条是董桥的书这几年出的有些嫌多了（往往是香港出一版，内地再出简体字版），多则“审美疲劳”，这个规律多少年前在张中行身上也灵验过。第二条是董桥的语言风格有“程式化”之嫌，“兀自燃烧的句子”几乎不见了（余光中近年也是如此）。第三条是董桥的初版本被炒到三五千元之高位，买不起的读者也许会迁怒于董桥（董桥第一本书《双城杂笔》，我是三千元买的）。第四条是董桥开始在大型拍卖会上卖自己的收藏品了，这对于持传统观念的读者来说也许接受不了。

嘉德拍卖公司的古籍拍卖图录，最早在1993、1994年的时候，我都是径直奔公司花一二百元原价买来的，一本一本珍藏至今。后来不那么犯傻了，知道潘家园书摊有卖三四十元一本的，就去那买便宜的了。忽然，惊悉董桥的藏品在嘉德有个拍卖专场，专场的名字很煽情《旧时明月 一个文人的翰墨因缘》，这使人无端想起“秦时明月汉时关”来。 听说专场拍了四千多万人民币（到董桥手里小五千万港币），“战罢拍场月色寒”，我早就看破，董桥前台的身份是散文家，后台的底子是收藏家。内地的散文家写不过老董，差距就在不事集藏。

董桥，福建晋江人，1942年生，原名董存爵。董存爵和我们心目中舍身炸碉堡的英雄董存瑞差一个字，事迹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董桥的家庭，外界一无所知，这也是我们不理解他这次为何“及身散之”，年龄他才七十啊。

近几年的拍卖，有过个人藏品专场，但多是过世者的遗物。偶尔有“活人”的专场，也仅是几十万的码洋，亿元时代，实不足挂齿。每天都有人在出卖自己的收藏，原因各异，或是等钱救急，或是买了赝货堵心，或是玩腻了，或是增值增得心慌。但是像董桥这样知名人士，每件藏品都烙了心路印记，一清二楚的，举世滔滔，似乎仅此一家。

我们往往可以理解比我们年龄小一辈人的想法和行为，因为我们是从那一年龄段过来的；可是比我们大一辈的人的某些想法和做法，我们往往就琢磨不透，为什么这样或为什么那样，也许只有自己也到了那把子岁数才能够整明白。除了年龄的隔阂，阶层的差别也是决定性的。

专场拍卖宣传中有这么段话：“董桥不仅是玩转文字的高手，亦精于古物鉴赏，收藏颇丰。他于散文集《故事》一书中，记录自己与书画古玩结缘的点滴逸闻趣事。此次专场汇集了董桥精心收藏的徐悲鸿、张大千、齐白石、胡适、沈从文、台静农等数十位近世文人名士、书画家的书画卷轴。这批藏品就如董桥的文字，精致玲珑，恬淡间透着丝丝的雅致。而每件藏品后面都有一个了得的大家和故事，每个故事都泛着青花瓷的古韵，传递着藏家对旧时物、旧时景的迷恋，值得诸藏家们格外关注”。这段话写得很差，“玩转文字的高手”这句最不地道，其俗在骨。

董桥的藏品有很多是他托人从内地的拍卖行拍来的。他人脉极广，愿意给他鞍前马后跑腿的人想来也有一些。我想董桥收进书里做了图片的东西应该是他已买到手的，像他这个级别的名流，犯不着挪用别人的藏品，专场图录证实了我的猜想。

董桥还替黄裳买回了黄裳“家人重病，斥卖书物应急”的张充和的字。对于这件寻常事，居然有老脑筋作家指责“黄裳先生，这样的藏品你也敢卖？”专场拍卖另有一件张充和“黄裳留玩，充和转赠”的胡适“写给充和汉思”的字《清江引》（注：汉思是张充和丈夫），董桥把传承说个清楚：“一九八七年张充和到上海见到黄裳，黄先生说他过去也藏胡适手迹，"文革"中销毁了。张充和回美国把这幅《清江引》送给黄先生，并在胡适印章之下题小字"黄裳留玩，充和转赠。一九八七年四月"，钤"丁卯"小印。一九九八年黄先生家人病重，斥卖书物应急，《清江引》归潘亦孚收藏，刊入他的《百年文人墨蹟》。又过了几年，潘先生拿胡适这幅字去跟许礼平换一幅画，我请许先生割爱匀给我，《清江引》从此珍存我家，我的文集《小风景》二三年初版二七二页登了原蹟影本。”

我有潘亦孚《百年文人墨蹟》这本书（听说潘是靠发明验钞机的专利起家的），当然做为“董迷”，《小风景》也一定是有的，现在图录上又有了《清江引》，《清江引》的故事至此结束，董桥还是董桥，黄裳还是黄裳，张充和还是张充和，潘先生许先生关系不大，老脑筋还是老脑筋更关系不大。

 

 

《中国科学报》 (2012-01-20 B4 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