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公是我外公。
外公走了,走在寒露时,院子里的凌霄花瓣落凋零。
古城荟萃文化,小巷幽隐名人,这是苏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最为显著的文化特色,随着外公的离去,沙曼翁和他居住的“一人弄”成为苏州文化艺术一个抹不去的印记。
外公是一介书生,满腹文字,一手金石。他极爱看书,白天要看,入睡前要看,早上4点多钟起来也要看。记忆中,外公看得最多的是《说文解字》。我少年时曾问他:“阿爹祖姓爱新觉罗,为何又姓沙?”他听后,从书橱里取出《说文解字》,边翻查边告诉我:“我祖上是清皇室,姓爱新觉罗氏,后来南下迁居临江之地镇江,遂取汉姓沙。何谓沙?《说文》讲得很清楚,水少见沙,此姓概取其地特征。”我虽年少一知半解,外公的一番解释却记忆至今。还有一次看外公刻章,见他将“王”下面一横刻成“4点”,就问他,他笑答:“古时王字读Yang(音阳),下面四点是火,意即气势很大、势头很足,苏州人打牌时经常会说‘王(音阳)得来’。”几十年过去了,看到“气场”二字,就联想到外公所刻“王”字,古人早已如此言语,今人也算不得“创新”。
外公以书画印著称。他长年乐居一人小弄,墨戏黑白世界,终成自家面目。他从少读私塾起,一生都在与笔墨纸砚、金石刻刀打交道,然得大奖只有两次:一次是1979年,在《书法》杂志举办的全国第一届群众书法评比中,他以一幅甲骨文书法作品,获得一等奖第一名,这是外公50年潜心学书、20年对外封笔后第一次被书坛认可。另外一次则是2009年,在第三届中国书法兰亭奖评比中,外公以全票第一名通过中国书协评审,获颁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这距外公上次获奖又过了30年。人们常用“十年磨一剑”来形容成功之路的艰辛,而外公磨此一剑,又岂止十年。
外公对自己的命运,一生都是淡然而有定力。早年家道中落,他克勤克俭;中年受击如雷,他能屈能伸;晚年艺术花开,他不骄不躁;临近生命休止,他把最后的热情洒向了“祖国万岁”、“和为贵”、“大吉”等辞世之作。先秦甲骨、秦篆汉隶是中国最具宏大气势和高古气韵的书法艺术,外公以一满族皇室后裔之身,深通汉文字,在各体俱熟、尤精甲骨篆隶和金石篆刻之艺术上,创造性地继承古代书艺精华,又兼修并蓄近代邓石如、杨沂孙、吴大澂、吴昌硕、萧蜕庵等书法大家,“神韵高古、情趣天真、篆隶通变、自成一家”,向世人展示了中华文明极兴盛之时,汉文字书法的大道之美,这也正是日本书法大家梅舒适、今井凌雪和中国书法大家启功、沈鹏、林散之等高度评价和推崇外公的原因吧。
月余以来,几番握笔,难以成行。值外公走后“五七”之时,写此短文以作纪念,并小诗一首《怀曼公》,祝福外公平安大吉:“草堂秋深最忆曼,煮茶移花庐静安。可问苍天借大寿,五百年来再续缘。”
(来源:新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