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画家

    一天晚上，和画家钟开天先生坐在一起吃饭，他问我：“你懂画吗？”我说：“一窍不通。”然而，春华出画册，却要我来作序，大概他觉得我更了解他吧。是的，我与春华神交久矣，又彼此邻湖而居。因此，我们时常在一起喝酒、品茶、聊天。在一起的时间里，除了谈他的画，就是谈我的那些他难以接受的文化观点。比如我就对他说过多次，做画家，或泛泛而言的艺术家，是不可以老实的。我说，你春华就太老实，是不适合做画家的。他都包容性地嘿嘿一笑了之。

    前面说，我对画一窍不通，就显得过分扭捏。为什么这么说呢？毕竟，我评论过春华的几幅画作，乃至在我的《另类人生》一书里，先后写过画家凡高、杜尚、李煜、赵佶、韩羽、黄永玉、吴冠中等。自言我懂画，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自言我一点都不懂画，又是矫情。真实的情况是，我不按照画理说事，而仅仅是就自己的感受谈些看法。我能写敢写画事，关键是我不怕行家里手笑话，更不怕得罪画家。胆怯会让人一事无成。这就是我跟春华说的，做艺术家不能老实。做文字的人亦然。

    我还有两个画家朋友，一个是李传康，一个是雷燕。前者是我曾经的同事，在中国军界搞版画很有影响。用雷燕的话说，他是一个获奖专业户。我知道这个人很有想法，但画笔一拿，他就跑到框框里去了。雷燕也许正相反。春华呢？介于这二者之间，他有颗急切的突破之心，总想画些自己不曾画过的画。为此，我给了他许多好的思想，希望他去画。结果就遇到很实际的表达问题，折磨得他食不甘味。史铁生说，人生就是与生活周旋。其实，艺术何尝不是。艺术家就得经历难产，经历失败，尤其要经历痛苦。这样你就会勤于思考，然后才有好的想法，也才能找到表达的路径。艺术家必须首先是人文学者，至少是半个吧。否则，就会像贾平凹那样闹笑话。比如他就说过：“谁利用我去获取利益，那说明我有用啊，算我养活了他，皇帝都养活了一国人。”自古以来，都是国人养活皇帝，焉有皇帝养活国人之理？这就是不学无术闹出的笑话。搞艺术的，一定要老老实实的补一补人文课，不然就洋相百出。诸如此类的话，我跟春华交流，也非止一次。

    说来奇怪，我喜欢古典中国画的表达，却不喜欢中国今天的画家。我以为他们都过于自以为是，这使得他们偏离表达的方向，进而意淫生活，而不是代言生活。至于说干预生活，那简直要了他们的老命。有一年的夏天吧，鄢烈山兄来昆明，我陪他在麦田书店里转了转，就看到陈丹青的“毛泽东图”，一个系列，全都邮票那么大。觉得有新意，就买了几张，同行的朋友一人一张，留作纪念。那个系列里的毛泽东，是不同侧面的，很有趣，也很人性化。总之，不是我们在正史里所看到的毛泽东的那个样子。那反映出画家的胆识，在这里我不是买画，而是买画家的思想，并从画家的思想里，获得某种启迪。当然，你说那是精神慰藉也不错。一句话，艺术家不仅要创造生活，还要还原生活，让人们看到真相和实质。比如于建嵘在这方面的尝试，不能说不成功。进而言，艺术家只有提供常人没有的视角（即颠覆镜头），你才是艺术家。你画的都是人所常见的东西，还要你艺术家干什么？我尤不喜欢那种御用式的画家，你如果叫那种人为艺术家，那就是对艺术的亵渎。

    在中国的当代书画史上，罗中立、方力钧、于建嵘等等是匆匆过客，范曾、吴冠中、韩美林等也必定是昙花一现。范曾吧，范儿很大，可惜他自称为民族主义者；吴冠中吧，画值钱，可惜他掉进江南的陋巷里，至死也没走出他营造的小情小调；韩美林吧，他的画儿总逊于他的杂文；陈丹青吧，生不逢时；黄永玉吧，他自供对于上门求画的人，少一个镚子，他就大吼一声：“滚！”抑或放狗送客。这几位是中国画坛的佼佼者，其景如此，遑论其他。上述者，不是民族主义者，就是小情小调，视野、心胸如此狭隘，你如何为更广阔的世界所接纳？你的画再值钱，不过值钱而已；你的名气再大，也不过名气大而已。这些狭隘的东西，与人文精神毫无关系。换言之，艺术家不能为人文精神做出贡献，他什么都不是。范曾曾言，艺术先要安慰自己，再安慰世人。问题是，狭隘的艺术安慰自己尚嫌不足，你又如何去安慰世人？看看伦勃朗对人文精神的奉献吧，他安于寂寞，倾心创作。中国话讲，自古贤者皆寂寞。伦勃朗无疑是这样的一个贤者。寂寞多可怕，但被伦勃朗战胜了。代价是，他活着的时候，没人欣赏他，犹如凡高生前的寂寥无声。结果怎么样呢？结果是那个最不欣赏伦勃朗的时代，成为伦勃朗时代；那个最不欣赏凡高的时代，成为凡高时代。中国有这样的画家吗？远的不说，近百年来，一个这样的画家也没有诞生。

    上面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都曾经对春华说过，这里形成文字，算作序。勃朗宁说过：“我写莎士比亚，是在写我自己。”这里借来一用，我写春华，实际也是在写我自己——写我的心声，写我的观点。你不同意，嘲弄我几句，乃至骂几句，也都无妨。我写出来不为捂着藏着，而是真诚与大家交流的。我相信交流使彼此获益，受害的只有狭隘的观念与意识。

　　把序做完，几乎没有一句谈到春华的画。我想，他的画作全都摆在书里了，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去吧。

作者： 魏得胜　

（载《湘声报》2011年10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