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源和明暗是客观存在的,中国画家为什麽视而不见呢?原因在於,中国画家从不同的角度、不同时空进行观察,不能描绘固定光源和采用西洋绘画「以光分明暗」的方法。这样,中国画的观察方法就不能不删除明暗,而著眼於物体本身的组织结构。中国画家在观察对象时,将在不同视点、不同角度上观察所得最深刻印象,集中在一个画面上,给以突出夸张的表现,所以作品往往删除明暗。
中国画不画明暗,而画物体结构,实际上更难。西方抽象派绘画,也不画明暗。其中的大师如毕加索、马蒂斯,从东方绘画中,吸取了很多营养,很多借鉴。例如毕加索,甚至临摹过齐白石的作品。
以画花为例,中国画对花卉的观察是很细致的,不仅要知道这是什麽花、什麽色,还要研究是草本或木本,叶子是轮生、对生、还是互生,花瓣是单瓣还是复瓣,是单数还是双数,还要分析花叶的前、後,反、正的区别,俯、仰、转、侧的姿态,以及花蕊、花柄、花茎的各种特点等等。
在中国画里,水墨的浓淡变化、线条的轻重转折,其主要任务就是为了表现物体的组织结构,而阴阳渲染也只是根据画面的需要灵活配置,以增强画面的节奏感和体积感。比如画竹,竹子原来的明暗晴阴的变化被取消了,形态与结构却被保存下来。而形态与结构是竹子自然状态中最本质的特徵。由於画家对竹子的生长规律和其性格特点非常熟悉,还掌握了画竹的各种程式,笔墨技巧又非常熟练,所以每当毛笔落纸,枝叶披纷,就很自如地表现出潇洒临风的姿态来。著名画竹的有文同(1018—1079)及郑板桥(1693—1765)等,他们画竹都是「胸有成竹」。
边走边看与散点透视
西方透视学的基础,是假定作者眼睛不动的基础上。但中国画家讲究游山玩水,对景观很少站或坐在一点上,一动不动地看,所以中国画的表现方法有别於西洋画。作家鲁迅对此有过精辟的论述,他说∶「西洋人看画,是观者作为站在一定之处的,但中国的观者,却向不站在定点上。」
中国山水画,体现了中国人的欣赏习惯,从早期的山水画起,就有这种移动的观点。例如东晋大书法家兼画家顾恺之(约345—406)在其〈画云台山记〉中就说过,「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观」。中国画在画面上不要求只有一个固定的观点和一条明确的视平线,正体现了中国画家边走边看的特点。有人说,「中国画不讲透视」,这是他对中国画的不了解,他要说的是,「中国画不讲西洋透视法」。由於中国画有几个不同的视平线或视点,视点似乎是在移动的,所以我们可称中国画为散点透视或动视点透视。
中国画不仅讲透视,而且很早即已出现理论。如唐代大诗人及画家王维(约701—761)所作的〈山水诀〉及〈山水论〉中,有许多地方谈到透视问题。如「远山须要低排,近树惟宜拔迸」,「远人无目,远树无枝」等。他说的「远水无波,高与云齐」则是对於视平线的研究了。
中国画家其实也懂得焦点透视,如宋代著名画家,号称「马一角」的马远(约12-13世纪),在他众多的小品中,已熟练地运用了焦点透视的规律。他的「对月图」,可以佐证。
清代院派画家袁耀(约康熙後期至乾隆四十三年後)曾作「观潮图」,在此图中,隆崖绝壑,琼楼仙阁,远处是汹涌的潮水。如用焦点透视,套用「远水无波,高与云齐」的规律,远处的潮水便只能是一线,这样便无法反映潮水奔腾咆哮的意境。作者对近景及远景采用了不同的视平线,使远处的潮水也可看到其波涛翻滚,湿气弥漫,巨浪迭起,轰鸣呼啸,大有「惊涛裂岸」之势。使观者领略到「鲜飙出海鱼龙气,晴雪喷山雷鼓声」。这按焦点透视来讲,是不合理的,但却真实地反映了画家对客观景的感受与认识,从艺术上讲,更加感人。你可以批评这种中国画「不真实,不科学」,但是艺术虽源於自然,实际上又高於自然,因为其中加入了艺术家的主观创造,是更高层次了。
中国宋代杰出山水画大家郭熙(约1020-1100)在其《林泉高致》中说∶「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中国画家对自然风景,要求「可望」,更要求「可游」。中国画家早就提出,山水画不是地图,不是建筑图,画家对自然风景的表现,要表现自己的感情、激情,画面要作到可行、可望、可游、可居。
著名宋代画家张择端(南北宋之交,生卒年不详)的「清明上河图」,是一长卷,描写北宋首都汴梁汴河两岸「物阜民丰」的繁荣景象。画家从右边走向左边,所以房屋等建筑物的透视面也都是从右向左。这幅画虽主观点与视平线不是统一的,但视线的方向却是一致的,所以看起来很「顺」,一点也不别扭。
遗貌取神与凭借记忆
研究或欣赏中国画,除要研究其表现方法外,还要研究其观察方法。中国画家认为机械地抄袭自然是最没出息的,虽然精微谨细,但缺乏生气也只能是死画,「谨毛而失貌」。一位有成的中国画家,他的眼睛是真正的「火眼金睛」。
传说唐玄宗思念嘉陵山水,就叫画家吴道子(约685—758年)去写生。吴道子是中国古代最负盛名的画家,千馀年来被奉为「画圣」。且说他受命後,到四川嘉陵江游山玩水一番,两手空空地回来了。玄宗十分惊讶,问他怎没带些画稿回来?吴道子微笑回曰∶「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後来他在大同殿画壁画,三百里嘉陵一天就画好了。
中国画家在观察景物时,是边走边看,把他看到好景象深深地印在脑海里,然後再凭藉记忆,画出动人的作品。从观察到描写,有一个概括和提炼过程,也就是「遗貌取神」。中国近代大画家黄宾虹(1864—1955年)说过∶「写生只得山川之骨,欲得山川之气,还得闭目沉思,非领略其精神不可。」
因是凭藉记忆去画,容易作到「气韵生动」。因对物象的组织结构已了然於胸,作画时,就能挥洒自如,人物顾盼语言,花果迎风披露,树枝欹斜交错,以及山的来龙去脉,水的纵横波淋等等,可表达出动的意趣。中国画的观察方法,又决定了它一系列的表现方法。例如独特的散点透视、传神、笔墨、色彩、装饰风等,我们很难在如此短文中,一一进行探讨。笔者曾在一本杂上写专栏,专门谈论如何欣赏中国画,每月一篇,写了两年有馀,仅仅谈了个大概。
计白当黑的中国画
很多西洋人看中国画,认为没有画完,因画面留有许多空白。一位在美国著名大学教中国美术史的洋教授,出了一本书,他把书中插图,中国画的天地空白,全部截去,只留实体。认为空白部分不是中国画的组成,这是不懂中国画。
中国画有遗貌取神的特点,只采取物象最本质的特徵、最能表达主题思想的形体作巧意安排,而将可有可无、与主题无关的一律删除,这样就剩下了空白。空白既是形象的组成部分,你可以为它是天、是地、是云、是水,也可以是被删除的种种景色。它不仅衬托了画面的主题,同时也扩大了画面的意境。空白也是形象的延续,是意到笔不到,是留有馀地。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其「琵琶行」中有「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句,这「无声」就是空白,是乐曲弦律的延续。中国画留空白,与画面形式美还极有关系。清代画家华琳在《南宗抉秘》中曾指出,画面空白大小形状,以及分布的适当与否,和画面形式感的完美和谐有很微妙的关系。正如黄宾虹所说的「不齐弧三角」,是说画面要形成各种不等边三角形的空白,才符合形式美的要求。中国画的空白,既不空,也不白,是计白当黑。要谈的很多,限於篇幅,只好搁笔。
作者来自北京。曾任美、港多家报章、通讯社特派员,现于旧金山一所大学教授中国艺术,并任华声电视台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