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志安
人到老年,总恋家、恋旧、恋亲友、儿孙。因此,每次远行,总迈不开步子。而且,心底浮起隐隐哀伤。
假如我不在人世?
那是我二上黄山,在北海宾馆,看到一位青年病得厉害,躺在地上无人过问。“假如那是我”。想到这里,我去找了宾馆领导,他安排人将青年抬下山去治疗。那年我52岁。
妻子的外公,到广东去做瓷器生意。一个月不回来,两个月不回来,半年一年还不回来。后来才知道已客死他乡。他的三叔是海员,随商船出海,商船被日本的潜艇撞翻,葬身海底。那是解放前的事。
二姑父驾木排,排在江心,风大浪急,他落水了,卷进漩涡……二姑母因此神经错乱。父亲去衡阳二叔处,回程时误吃了骗子加了麻醉剂的食品,三天昏迷不醒。电视中,常看到各国飞机失事的消息,有时乘车走在路上,路上围了一圈人,向圈中望去,车身残破,血肉模糊。——人生道路,风险颇多。
假如我也遇上?
弟妹们经济状况欠佳,每月我寄600元给母亲作生活费以安度晚年。收到汇款,母亲都给我来封信:“志安、凡燕,你们好,两个孩子都好,要你们少寄点来,你们又寄来600元。……”母亲已86了。
老伴去儿子处,我总带点东西,带点钱给孙女皖云。收到东西收到钱,皖云都打个电话来:“爷爷,东西和钱都收到了,谢谢爷爷了.。”去年我生病,11岁的皖云窸窸窜窜地哭了起来。她妈妈说,爷爷很快就会好的,她才破涕为笑。
外孙女离得较近,来的时候多些。离房子还有一段距离,她就开喊了:“外公,我是谁?”我每天给她3元钱吃早点和零用,当拿到钱时,她总连连说:“谢谢外公,谢谢外公。” 并且不舍得用掉,她总储存下一两元,学校要什么钱的时候,她就用这点钱储蓄支付。有时候我骑自行车外出,十岁十一岁的她,总再三叮嘱:“外公骑慢点,注意安全。”
人到老年,总是两老相依为命。有时我外出,她一个人守着一套房子,既孤独,又害怕,总希望我早点回去。
假如我离开了这人世……
有段时间,我得了甲亢,用同位素治疗后,甲亢又变成甲减,精神很不好,坐着看电视,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电视播放了什么,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全不知道。有时自己想,死去和睡去大概没什么区别。那时,并不想那么许多。而父母,而妻儿子女孙辈除一时的悲痛之外,自然还照样生活,照样早起晚睡,劳苦奔波。有时,也许还会忆及,还会谈起,而后慢慢淡漠,云散烟消。而我自己,想到这些,是因为还有血肉之躯在。而出生之前,长眠之后,自然就是一片虚无。
曾读到庄子悼妻的故事:“庄子的妻子死了,他的朋友惠子前去吊丧,看见庄子正蹲坐在地上,边敲着瓦盆边唱歌。惠子见了很生气说:“妻子跟你一起生活多年,替你生儿育女时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现在年老身死,你不哭倒也罢了,还要敲盆子唱起歌来,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庄子回答说:“你这样说不对,妻子与我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同甘共苦,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她是我这辈子最信赖最依赖的人,也可以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说,这样亲密的人死了我怎么会不悲伤呢?说真的,当她刚刚闭上双眼的时候,我悲痛得不省人事。后来仔细一想,妻子原来本是没有生命的,不仅没有生命而且还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还没有气息,以后在恍恍惚惚若有若无中,才慢慢变化成有气息的形体有生命,现在又由生命走向死亡。这样生来死往的变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是一件自自然然的事情。妻子此刻正安睡在天地这座大房子里,我却在旁边哭哭啼啼,这样不是太不通达生命演变的道理吗?这么一想我也就不伤心了,反而为妻子平静地接受自然的安排而高兴。”
假如我不在人世,家人友人以及我自己都能有庄子那种认识,那多自在。而且,家人因我在生而有点依赖,当我不在人世,他们却更能独立自强,岂不是更好。
假如我不在人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