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红荷图》
◎雷 平
潘天寿故居位于杭城一名为“荷花池头”的小巷巷口。据说,这条具有几百年历史的巷子,曾经真有一个种满荷花的大池,因着了几次大火,池子也就无迹可寻了。不知潘天寿居住于此时,是否曾有开门荷花即入眼的艳福。就算没有,故居四周的西湖总是不乏“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意景致。也因此,他一生无数次为荷花传神写照。而这幅1966年的《红荷图》,或许是其有生之年最后的荷花图之一。无论是在构图、落墨、着色,还是赋诗、题款、画印上,它都有些颇值得一提的巧思妙构。
首先,此荷花非“映日荷花”,而是“映月荷花”。潘天寿在题诗中写道“月色花光一片,飞入鸳鸯不见”,尔后题记“1966年黄梅开候,寿者”。这令笔者想起那张被称为绝笔之作的《梅月图》,同样也是题记“1966农历乙巳黄梅开候”。略查万年历得知,农历乙巳年后一年(丙午年)的正月是从一九六六年1月21日开始; “黄梅开候”也即“黄梅开后”(腊梅开后)。所以《梅月图》应该是在一九六六年1月21日之前,乙巳年的寒冬腊月所作;同理推论,《红荷图》亦是绘于腊梅盛开的季节,不是江南阴雨霏霏的黄梅初夏,“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季节。然而,天寒地冻时分,又哪来的荷花盛开呢?梅可以表现为“雪中梅”,却从未见过有“雪中荷”,因与自然天理不符。相较之而言,同样具有清冷调子的“月下荷”则就合情合理。
那么,“月下荷”或“映月荷”又该如何来表现呢?它和一般的“映日荷”又有何方不同呢?我们还是再从题诗开始解。“月色”在哪里?其实“月色花光一片”意即月色与花光融为一体,难分难解了,因而花光即等于月色;或者说,之所以我们还能看得到花光,是因为有月色的照耀。“飞入鸳鸯不见”则进一步解释,荷塘中飞入一双鸳鸯,可是却不见了;这时候,你可能会猜测,是不是它们躲起来了。如同月色一样,虽然你肉眼看不见,但它们仍然会留在画面之外的想象中。这是画外意象空间在画面中的作用,即格式塔心理学所解释的心理暗示的力量。现在,我们就可以解释在《红荷图》中,这个“月下荷”或“映月荷”的意象很“奇”,可为什么潘天寿所表现红荷仍然是红荷呢?其实这正是他毕生所追求的美学与人格境界,“奇中能见其不奇,平中能见其不平”(《听天阁画谈随笔》)。此画之中的“平”,指的是从常人眼光来看,气韵淋漓的墨叶、风骨清峻的荷瓣,红与黑的色彩对比,这仍然是一幅具有潘天寿典型风格的荷花图。而说它“奇”,亦归纳有三,一为构图,二为书法,三则为画印。
在构图上,墨叶为主,而花为次。这样的非凡营造显然将荷叶视为“月色”和“不见”的物化载体,而荷瓣则是作为“花光”与“月色”相映成趣。大片的墨叶占据画面底端,形成往左下方发散开来的大面积布黑;一朵荷花从墨叶的掩映中只探出小半截,与一旁的短茎半梗一起向右上方斜出,围住了占据画面中心的三角留白——恰似泻了满塘的月色。满幅皆是大大小小的三角觚,无论是留白、还是黑实之处,形成主调明确、富有节奏感的有机组合。甚至连荷花的盏瓣亦是由不同的尖尖角(天然的三角觚)组成。这一“三角觚”的美学原理,与黄宾虹的“不齐弧三角”理论如出一辙,然而在实践上,潘显然要比黄执行得更为彻底些。
其二,潘天寿的题款书法,掺含了更多的画意。在这幅《红荷图》中,每个字的书写都被视作一幅花鸟折枝穿插的构图来对待,它们对画面的平衡、对称或倾斜,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尤其是“一”字非凡加长,跨越两个间距,不仅仅在视觉上出奇制胜,更像一座桥梁,或是一个暗示,架起了“月色”与“不见”之间意义的联结,成为至关重要的点题之笔。
最后,需非凡指出是,此画中的印皆为画印。因为那年年初潘天寿在苏州某疗养院休养时,正好未带印,故出此奇招。虽是画出,亦甚注重其骨力气势与虚实相生,朱文“潘天寿印”与象形小人的朱文“天”,一正一欹,端庄而又灵活。印如其人,这不禁令人想起,潘公凯曾引用希腊特里特岛诗人的一句话来形容其父亲:“我无所畏惧,我无所企求,我是自由人。”谁都没有料到,苏州返来不久潘天寿就被迫失去了自由,从此再无机会重拾画笔,独留下了1966年的“映月荷”与《梅月图》共成绝唱。